谢召把灯递过去:“两位夫人先行吧,我和兄长殿后。”
等郗娘子和时夫人顺着梯子下去,谢召回头望向自身后:“咱们赶紧......”
——身后空无一人。
谢召愣了愣。
时湛呢?
她站起来,用力眨了眨眼,好不容易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发觉时湛正背对着她,默不作声杵在屋子另一头挂着的观音画像前。
这乌漆嘛黑的,这人看什么呢?
谢召走过去,问道:“两位夫人都先下去了,你在这儿发什么愣?”
时湛转过头来看着她,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不答话。
屋内没灯,暗得几乎难以视物。谢召却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古怪,似乎是......有点悲伤?
然而只一瞬间,他就敛去了眼中的情绪。似乎方才只是光线太暗,只是谢召一闪而过的错觉。
“没事。”时湛说,“我们走吧。”
两人顺着梯子下去,郗娘子和时夫人正靠在一边等着他们。时湛跟在谢召身后,伸手帮她扶了一下梯子。
“小纸人。”他忽然低低地叫了她一声。
他又说了句什么,谢召顺着梯子踩到地面,一时没听清,问:“什么?”
“......”时湛抿了抿唇,似乎是纠结了一下,飞快地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以后救人,别用自己的命换。”
谢召:“......”
她觉得,这人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时湛丢下一句话,不等谢召应答,脚跟在梯子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凌空而起,而后稳稳落地,雪白的衣角都没沾上半点尘埃。
他怀里还抱着小男孩,落地的时候却极轻,几乎没发生一点儿声音。
然后,他便大踏步走到两位夫人面前:“走吧。”
这密道不知是什么时候修的,看着仅能容一人通过,又矮又湿,泛着浓浓的寒气。郗娘子忍不住低低地咳嗽起来。
时湛走在前,谢召提着灯殿后。她抬起头看着时湛的身影,不由思索起他方才说的话。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谢召抿了抿嘴,无奈地发觉,自己真是看不透这个人。
一行人在一片漆黑里磕磕绊绊摸索着往前,看不见尽头的密道忽然拐了个弯,忽然一阵冷风穿过,谢召似有所感地抬头,手中的灯忽闪几下,灭了。
众人止住脚步。
紧接着,狂风乍起!
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谢召被吹得睁不开眼,刚刚摸出的火折子瞬间灭了。这风刮得古怪,她顾不上别的,上前两步,一把挡在发抖的郗娘子和时夫人身前。
就在这时,谢召鼻尖忽然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是在初春才会绽放的梅花,香气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淡得仿佛像是错觉,就随风远去了。
紧接着,前方传来石块碎裂的声响。
顷刻间,碎石四溅,被裹挟在强风中发出刺耳的嗡鸣。然而清新的空气也恰在此时涌入,冲破了密道里浑浊腐烂的逼仄气味,抬眼望去,依稀可见前方的朦胧天光。
郗娘子喃喃自语:“这就是密道的尽头么?”
被巨大石块和厚重土堆封死的出口,竟然就这样被一阵“妖风”给破开了。
时湛率先从出口爬了出来,又帮着谢召把两位夫人拉了出去。
谢召在平地上站稳,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正处在后山竹林的一个小小的山坳里,四周杂草灌木丛生,十分隐蔽。这条密道建造之初大约是用于紧急同行,后来为了防止郗娘子逃跑,便将这出口死死封住。
隐约有兵器碰撞和嘈杂的人声从房屋的方向传出,四周景物被掩盖于浓厚夜色之下,一片寂静。
时湛侧耳听了片刻,皱眉道:“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私兵没见到人,很容易找到这条密道追过来。”
言下之意,是催着郗娘子和时夫人早下决定。
林间微风起,凄惨的月光透过斑驳竹叶投下影子。
经过半个晚上的折腾,郗娘子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了。
她深深地望了时夫人一眼,往后退了半步,俯身抬手高举过额,自上而下,向对面的女人做了个长揖。
时夫人面色微动。她刚要开口说几句什么,身后的密道处忽然传来响动,有人高喊:“在这里!”
有人追来了!
几人脸色剧变,郗娘子低声道:“你们快走!”
什么叫“你们快走”?
谢召:“等等,夫人......”
她往前上了两步,就要去拉郗娘子,郗娘子却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决绝转身。
白色的袖摆在谢召手上如水般滑过,她伸手一握,抓了个空。
嘈杂脚步声越来越近,谢召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您不和我们一起下山么?”
郗娘子背对着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站着,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不走了。”她说,“侯府里的那位呀,看着光风霁月,实际上比谁都怕死呢,也不知这人戎马半生,待到下了战场,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若是我下山去了,谁知道他要到哪里去找人做他的‘药引子’呢?”
......是到穷苦潦倒的人家低价买走年轻的女孩,还是派人拐走街头巷尾出游的姑娘?
“天地为逆旅,百代为过客【注】,樊笼困兽又如何,封王加爵又如何,我是郗家的人,养着一把不会折的骨头,他时某人算是什么东西,也敢称我的夫君?”郗娘子脊背挺直,倏而发笑,“教不严,师之过。我从锦绣云端坠入无间地狱,但好歹也算是他的老师,那我就最后告诉他,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清正的死,远高贵于苟且的活。”
郗娘子背对着几人站着,忽的哽咽,似是想回头,又似是不舍。她是女公子,是郗家一身傲骨的亭亭松柏,却也是个年轻的母亲。这么些年来的折磨,死亡的阴影常伴身侧,她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却在这一刻颤抖起来。
小男孩在时湛怀里无知无觉,并不知道这大抵是自己与生母的生死诀别。
时湛突然开口:“寻常人家的小儿三月时由父命名,既然侯爷没给小郎君取名,那夫人给小郎君取个名字吧。”
郗娘子沉默片刻,轻声道:“就择个‘湛’字吧。”
“湛,安也。【注】”她说,“我这个娘亲见不到他长大啦,只能祝他......万事皆安,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