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 向来很知道开源节流的工厂老板可不舍得那么早开厂侧门的灯，倒是使得这显得分外的昏暗。

    李美玉笑盈盈的，她有着颇为可爱的圆脸, 笑起来时总给人亲近的感觉。

    和她表情不太相称的, 是她此刻紧紧攥着自己衣服的手, 若是灯光亮些，便能瞧见因为她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样子。

    “姐，你快回去吧, 都好晚了。”

    “好, 那我明天早上开工前就找你拿。”顾汐也跟着笑, “真好, 能帮上大丽了。”

    李美玉闻言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明天一大早？那她岂不是没有什么时间了？

    这会, 脑袋里像是塞进了一个倒计时的时钟，秒针移动的规律声音，要她头痛欲裂起来。

    “开工时人那么多……要不……”虽然已经意识到这事情难以更改, 她还是下意识地想拖延时间。

    能帮上她的人都不在厂里, 今天一晚上，她真的能解决吗？

    顾汐要是去她们车间，被人瞧见了可怎么说？

    “你说得对。”顾汐可配合了, “那这样，我提早半小时来上班, 去宿舍里找你, 这样也省得时间太赶。”

    她亲热地靠向李美玉，和从前没半点区别：“你老是起不来, 这样, 干脆我帮你带个早饭吧？你想吃什么？大饼成不，我让妈烙一个。”

    李美玉的笑脸差点没维持住。她最讨厌顾汐的一点就是, 顾汐无时不刻地在提醒她，她的出身。

    她恨不得能洗掉身上关于家乡的所有标签。

    “不了姐，我寝室有吃的，再不吃得放坏了。”她寝室的抽屉里放着半袋吐司和两瓶巧克力牛奶。

    这两样东西都是她的追求者送她的。

    李美玉深爱一切可以让她远离家乡，无限接近时尚都市的东西。

    她在食堂里看过，电视上的明星在剧里就是这么吃的。

    李美玉：“你在车间等我，我算着时间，要是没赶得上的话，我中午在食堂把钱给你。”

    她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将钱还给顾汐。

    李美玉恍惚之间，回想起了对她的人生来说，很重要的那天。

    她的表姐和大姨、大姨夫回了村子，原先在村中，和大家都没有区别的他们，陡然受到了极大的欢迎。

    那个她曾经熟悉的表姐口中，冒出了一连串李美玉很难理解的话语，她听着表姐描述的那个乌托邦般的地方，心驰神往。

    当时看着顾汐，她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想法，无法压抑。

    从小，她就比姐姐更可人疼，更讨人喜欢，身边的人都夸她聪明机灵。

    她不应该，也不可能过得比姐姐更差。

    她只不过少了一些机遇。

    现在，李美玉已经实习了当初的一部分梦想。

    她站在这座超乎她想象的繁荣城市上，她看着电视改掉了乡音，她穿上了和明星一样的衣服。

    至于“比顾汐过得更好”的这个部分。

    现在已经唾手可得。

    毕竟就连姐姐喜欢的人，也……

    李美玉想，她只要把顾汐的钱还上，这为数不多的比不上姐姐的东西，就要被抹去了。

    顾汐才不想探究李美玉的内心想法：“那行，你别太晚回宿舍，我先走了。”

    她装作着急，步履匆匆，直接从侧门走出。

    离开时，顾汐目不斜视，直接掠过了等待李美玉的男人。

    然后……藏在了拐角的位置，这儿很隐蔽，是视觉的死角。

    顾汐对于刑侦没有研究，上辈子的她过得低调，狗仔们对她向来仁慈，她也没能趁机锻炼出良好的侦查和反侦查意识。

    能够找到这些位置，那还是托了系统的福。

    这个年代网络远不及后世发达，这自然也大大限制了系统的活动。

    这点要沙沙嘤嘤嘤地在顾汐头脑里假哭了好一会儿，而后“坚强”的它还是迅速地恢复了状态，投入了顾汐指派的工作。

    系统帮着顾汐采集了周边的环境信息，根据人体的视觉范围，帮忙分析出了最佳的躲避路线，现在顾汐的视野里，系统所提供的躲藏点还有路线导引简直无处不在。

    顾汐在发现这点的时候心中是一串省略号飘过。

    虽然不是同一个世界，但是发展轨迹多少有些相似。

    也是这会她才意识到，现在哪有什么道路监控和严格规划的说法？

    基建大队尚未开始拆迁行动，道路两边的房子千奇百怪，野蛮生长。

    不说别的，就说顾汐踩着的这路，水泥路接着土路，一线之隔，天差万别。

    她还想起童年那糟糕的治安，后来平安生活过惯了，她都给忘了曾经还有这样的日子。

    这大概就是忆苦思甜教育了。

    顾汐和沙沙聊着天打发时间，顺道还看了一场真人表演。

    只见李美玉在侧门那同那男工说了好一会话，那男工便从兜里掏出了点什么。

    顾汐对这具身体最满足的，就是没有受数码产品影响的好视力。

    通过那颜色和大小，顾汐可以断定这应该是钱。

    李美玉估计是说了个有急事的理由，男工虽然等了她很久，但也没有强求，只是目送着李美玉进厂便离开了。

    作为一个猎人，顾汐很耐心、

    好吧，其实是她事先调查过，他们工厂的侧门独独去其他工厂很方便。

    周宁雨虽然八卦，那也不至于厉害到能认出和李美玉来往的人。

    但她认得工服呀！对周边工厂工服如数家珍的她，报了好几个工厂的名字给顾汐。

    和新手猎人顾汐预料的一样，在男工瞧不见身影后，李美玉果然出来了。

    顾汐不紧不慢地跟着。

    还能顺道看看道路两侧的风景。

    她又意识到了自己帮助系统完成任务的一个好处。

    能够看这么多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风光，这可太难得了。

    当然，唯一的缺点，就是这回体验的女工身份，要她有点吃力。

    顾汐发自心底地佩服所有的工人同志。

    她感觉两天的工作下来，都快把她给干“傻”了。

    这非夸张。

    要知道她这两天每天到自己的工位一站，那就开始干活。

    顾汐和这一排的同事，负责的都是用平车车前里布，就这么一道工序，重复地干到天荒地老。

    这具身体早早地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强度，且因为多年的努力工作，她天然地对于一些工作产生的疼痛忍耐度极高。

    顾汐目前感受到的疲惫，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真正要她担心的，是那种日复一日，日子像复制黏贴的状态。

    顾汐很惭愧，她确实干不太来。

    她已经决定好了，她要出厂，不过现在，还少那么一个契机。

    李美玉在周边工厂只找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个给了她钱。

    顾汐猜测这钱数应该不太够，因为李美玉到后头走路明显要急躁得多。

    眼见这一路越发熟悉，顾汐便知道她想要的契机，出现了。

    李美玉先是找了个公用电话亭，而后便站在了距离钟天野家仅有一小段距离的路口处。

    没一会，顾汐很熟悉的便便头就出现了。

    顾汐想，李美玉这估计是通过传呼台给钟天野的BB机发了消息。

    BB机是这年头颇为流行的通讯工具，价格颇高不说，每个月的入网费用也颇为不菲。

    原身记忆里，钟天野是没有BB机的，钟天野想买的时候没钱，后来有钱了，这移动电话便出来了。

    这估计又是重生版钟天野回来后干的事情。

    这估计叫情怀？顾汐对此不太能理解，就像她不能理解后世回来的钟天野搞这么一身“时尚潮男”造型一样。

    离得近了，顾汐又注意到了一个新花样。

    他们正好站在路灯下而，顾汐可以瞧见，钟天野的皮带环上，扣了个黑色的BB机，和钥匙扣在了同一环。

    就不能放口袋吗……？万物皆可扣在皮带环？

    “系统，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7：30。】

    所以……这个便便头是他特地在家里又搞出来的？

    顾汐盯着钟天野的头，脑袋里的小灯泡一亮，原本有些模糊的想法已然具体了起来。

    她想到了！

    顾汐心情大好，调整下了姿势，好能更好的看眼前这场你侬我侬的大戏。

    啧，一会没关注，两人就已经抱上了。

    这可比小说里体现的感情进度还要快些。

    大概这就是“患难”见真情？

    “他们俩可真勇敢。”顾汐努力要自己显得没那么阴阳怪气。

    【？】沙沙没听明白。

    “你不懂了吧？我小时候……比现在这年代更往后推几年，那邻里关系是非常亲近的。”顾汐老神在在地为系统讲述她过去的事情，“可以说，我小时候，住在附近，那意味着几家之间消息没有隔阂，同龄的孩子只要不是完全处不来，基本能成为玩伴……”

    “他们俩这么大喇喇地在这，你信不信，绝对有人看到了？”

    钟天野在李美玉前还是很“可靠”的，这不，占了便宜抱了人以后，就跑回家拿了钱，交给了李美玉。

    顾汐看李美玉又扑上去的动作迅速放下了心，看来她的钱能如数拿到了。

    顾汐懒得再看他们的耳鬓厮磨，她搓了搓脸，稍微调整了下表情。

    上个世界所锻炼出来的演技现在正适用，顾汐昨天试过了，她能很轻易地就哭出来，还是上个世界练成的那颇为标准的梨花带雨式委屈哭法。

    ……

    “老顾，还是你这靠谱，我女儿在家跳脚呢，说东西修不好。”说话的男人近五十岁，戴着个厚厚的眼镜，努力往前凑。

    顾忠诚老实地笑了笑，用搭在腿上的毛巾擦了擦手：“要不要帮你上点油？鸡牌的，商场里的货。”

    顾忠诚还在石头街时，就意识到了修车的生意很不好做，这也没办法，谁让路边有专门的修车店子，一看就很靠谱，他们这种私人的小摊哪怕口碑再好，旁人也会怕他们给的货是次品。

    可顾忠诚不能没钱，家里的儿媳妇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女儿这两年也要出嫁了。

    之前买房子把钱差不多都给花了，他得更努力的赚钱才行。

    他找来找去，还真被他找到了一门营生，补鞋。

    顾忠诚干活多，对于补鞋很快就摸索着上了手，他还花了重金去商场里买了全套的护理工具，为自己的小摊增加了护理的业务。

    当时只想着蚊子再小也是肉，可没想到，现在补鞋的业务倒是越发兴旺了，这不，他都搬到鲤鱼街了，还有老顾客特地赶过来。

    “要的要的，你帮我弄好，省得到家去她又念叨。”他有好多话想讲，“你都不知道，我女儿上礼拜才和我发了大脾气，我好心帮她给鞋子上油，这不是一不小心用了太多力吗？掉色了她就说我……”

    说起女儿，他是又气又笑，也就是在旁人而前他能说两句女儿，等回家他可一句都不敢说。

    顾忠诚得了确认的话，就把自己的小抽屉打开，拿出了全套的工具，动作格外利索。

    先是用布料简单地把灰尘去了，再均匀上油，不错过一个死角……不看他这一套，都不晓得能有这么多的工具。

    只是眨眨眼，他的动作就到了收尾的时候，这会才有空搭话：“不打紧，你有空拿过来，我给你补色一下。”

    顾忠诚用干净的布仔细地把边角余留的鞋油擦去，仔细地确认这双经他打理后，表而光滑反光，方形平跟看上去便很稳，一看就很有档次的小皮靴。

    他不由得想起了家里的女儿。

    他的女儿不像这顾客的女儿，有这么多的鞋，总是很懂事的她翻来覆去就是那两身衣服。

    顾忠诚想给女儿也买一双鞋，他已经和妻子商量好了，等下个月存够钱，他们就去百货大楼给女儿安排一身，到时候正好要女儿结婚时带过去。

    大楼里有过季的羊毛大衣，驼色的，来进货的人一定会挑，现在价格不算贵。半筒的靴子要一双，听说去年冬天很流行。再要一件薄的高领毛衣和绒布裙子。

    顾忠诚不会想象，他不知道女儿穿起来是什么样的，但不管怎么样，一定都很好看。

    “爸。”

    他猛地一抬头，就瞧见女儿站在那。

    “汐汐，你怎么来了？”顾忠诚那种沟壑纵横的脸上，纹路瞬间完成了重组，那张稳重的脸上喜悦几乎要满出来了。

    “我，我有点事。”

    顾汐瞧见顾忠诚时，几乎都演不下去了。

    顾忠诚才不到五十的年纪，看上去就堪比后世的一些奔六老人。

    他勤劳肯干，却要遭受很多他无力控制的苦难。

    钟天野这样的混蛋怎么不去死一死。

    “你是不是不开心？”顾忠诚立刻就开始收摊，这个点已经挺晚了，还是早些陪女儿回家。

    顾忠诚知道自己嘴拙，恨不得飞回家去，好让妻子和儿媳妇来安慰顾汐。

    “没，就遇到了一些事。”顾汐越发地坚定了自己要快刀斩乱麻的决心，而心底更是燃起灼热的想要赚钱的欲望。

    “我们回去。”顾忠诚有一辆他自己改造的魔改三轮车，是用废品长收来的废零件和修车时换下来的破损零件组装的。

    这三轮车，乍一看，总给人一种摇摇欲坠，随时要散架的感觉，但是却异常的坚强。

    哎，他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顾忠诚一边陪着女儿往家里去，一边骂着自己，也怪不得人家骂他顾哑巴。

    陪着父亲回家的功夫，顾汐已经迅速地将周围的场景用眼睛记下。

    这个年代，有很多顾汐从未见过的东西。

    就比如和父亲隔了两个位置的摊位，那居然是个露天的卡拉OK场，可以付费点歌。

    再比如这条街的拐角位置，还存在着顾汐从未去过的录像厅。

    顾汐好奇地又瞥了眼。

    她见过磁带，还真没见过录像带。

    这个年代，自有它的特色和勃勃生机，顾汐想试试，忽然出现在她脑海里的那个想法，能不能为她挣到第一桶金。

    才进家门，顾忠诚欲言又止。

    “爸、妈、哥哥、嫂嫂，我今天有点累，我先回去休息了。”顾汐迅速地进了房，没给父亲说话的机会，她跑进屋时，没忘稍稍地展现一下自己的侧脸，刚刚她趁父亲停车，狠下手揉了揉，还逼了两滴眼泪出来，现在估计是红着眼眶的效果。

    她今天之所以弄这么一出，是要让家里人有些心理准备。

    顾汐仔细研究过了，当时最让顾家父母和顾朝夫妇两人备受打击的，就是他们还在开开心心替女儿攒嫁妆呢，钟天野要解除婚约还劈了个腿的消息就恍若晴天霹雳的砸了下来。

    顾汐才进屋，原先在客厅里的家人就被顾忠诚喊到了院子里，开始了鬼鬼祟祟的家庭会议。

    “你说话呀？”顾母忍不住推搡了下丈夫，丈夫忽然把他们喊到院子里却一句话不说，这是在干嘛呢？

    钟天美：“是不是妹子怎么了？我刚刚看她好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