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什么是日月星辰--她听外面世界的人说起太阳的辉煌、月光的清冷和星空的浩渺,但那也只停留在了解的层面上。她甚至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见到这些被描述得稀奇古怪的存在;她懂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她很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因为西莉亚是在欣嫩谷监狱出生的孩子。她生在昏暗的火把照耀下,长在地牢长年的黑暗中,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光明。兴许与不见光有关,西莉亚生来就一头银发,比母亲淡金的发丝更为苍白;眸色也是极为异常的灰色,蒙蒙的让人很容易误以为这孩子是个瞎子。
话说回来,西莉亚这名字本就是“眼盲”的意思。
她的母亲是个出身高贵的意大利女人,不知为何来到迦南,还被判为异端永远囚禁。貌美的女性被发配到关了各色怪人的囚室里会发生什么不难想象。因此西莉亚根本无从知晓亲生父亲的身份。记忆中她只问过母亲一次:“我爸爸是谁?”
那时母亲的神情很可怕。
但下一刻,西莉亚就被紧紧抱在怀里。母亲那尖细发颤的声音就在耳畔,吐息温温的还带了陈年的腐臭味:“不要问,西莉亚,永远不要问妈妈这个问题。”
西莉亚点点头,她一直很听话。因为母亲很早就告诉她,只有听话、聪明却不显眼的孩子才能在欣嫩谷监狱活下来。至于为什么要活下来?地牢里四处流窜的老鼠都会求生,更何况是人。
而且她朦朦胧胧地知道,若不是她,母亲很可能早就死了。为了能让母亲活得久一点,她也必须活下去。
母女所在囚室还关押了两个疯疯癫癫的前苦修士、一个整日和狱卒称兄道弟的酒鬼和一个神神叨叨的波西米亚女人。西莉亚很喜欢那两个苦修士,因为只要他们不发疯,就会给她讲许多外面的事。而那个酒鬼经常若有所思地盯着西莉亚,那双好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让她很不舒服。西莉亚有些害怕剩下的那个波西米亚女人,因为她明明比母亲更瘦弱,但狱卒和酒鬼都从来不敢像对待母亲那样对她,反而敬而远之。
地牢中的日子似乎没有开始,也不会有终结。
西莉亚开始长身体的时候,狱卒不知为什么开始特别关照她,不再克扣她的伙食。这对西莉亚而言自然是好事,可母亲却总是在她狼吞虎咽时默默垂泪,那眼神枯槁得像是已经死了。
终于有一天,西莉亚明白了母亲绝望背后的源头。她无意中听到了酒鬼和他的狱卒朋友间的对话:
“那小姑娘和意大利婊|子一样,长了讨人喜欢的脸,养大了说不准能卖出去,换来的钱能让我们好好喝一杯。”
“可不是,可在那之前,先得让我好好享受一下……”
西莉亚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能在欣嫩谷监狱长大的只有女孩。那些男孩,即便苟延残喘地活到了她的年纪,也会在某一日悄无声息地消失;比如隔壁牢房的彼得。她于是明白,发生在母亲身上的可怕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会变得和母亲一样,只要有男性靠近就瑟瑟发抖,神经质又孱弱。
那晚她一口食物都吃不下。
从那天起西莉亚有意识地节食,想要将身体饿回那个骨瘦如柴、看不出性别的模样。可最糟糕的事永远都会发生,狱卒终于来抓她了。
酒鬼狞笑着捉住她的胳膊,另一手便顺着少女的脊背向下。西莉亚恶心得全身僵硬,却发不出声音。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西莉亚惊惶地回头,她看见了一整片血雨,而母亲近在咫尺,死死从后扒住了酒鬼的肩背,满嘴满身鲜血。但那血不是母亲的。酒鬼的脖颈被硬生生咬下一片肉来,鲜血喷涌。
狱卒怒吼着冲进来,将母亲往墙上狠狠一推。
更多的鲜血从她的身后溅开来。
西莉亚眼睁睁看着母亲软绵绵地倒下来。狱卒转过身,掐着西莉亚的脖子将她提起来,歇斯底里地吼:“你这个该死的杂种!就不该让你生下来!”
那时西莉亚觉得自己会这么死去。
“放下她。”
开口的是那个波西米亚女人。她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气喘吁吁地命令:“我说,放下这个孩子。”
狱卒咒骂一声,不甘地将西莉亚甩开。他没来得及转身叫人来清理尸骸,波西米亚人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神殿在征召学徒吧?”
“是又怎么样?”
女人发出粗哑的笑声:“让这个孩子去。”
狱卒喘着粗气,盯着这瘦弱的女人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那个波西米亚女人的威严令人难以置信。只是一句吩咐,西莉亚便很快离开了地牢。她跟着狱卒走过数不清的陌生走廊,接受一路上从牢笼后刺来的愤恨或不解的目光打量。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但她终于从地底深处来到地面,在生锈的门缝中第一次见到了太阳。
纯白的太阳是那么亮,纯粹的阳光是那么刺目。她迎光将剧痛的双眼瞪得更大了些,泪水扑簌簌地滑落。
于是她的眼前便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却明亮的白。
--西莉亚睁开眼。
北塔熟悉的陈设一瞬间缺乏实感,她木然地将头往窗边转过去,先看见了蒙着雨滴的窗户。
这应当是迦南冬日的第一场雨。
随即,一个身材修长的人从窗边的阴影里转出来,默默无言地与她对视了片刻,深翠的眼中翻腾着她从未见过的痛楚。他略微低头,声音沙哑:
“西莉亚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