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2 / 2)

他在看着你 春韭 0 字 2022-01-06

乔伊把手贴在墙面上,感受着墙那头的震动声,指尖不可抑制地微微发抖。

她还活着。

他的文森还活着。

他太熟悉她,也太熟悉这种敲击的手法。

这是李文森的摩斯码。

……

伽俐雷最后看了李文森一眼,冰冷的电子眼里毫无情绪。

人工智能没有“犹豫”的情绪,它却没有立刻杀死她,而是隔了两秒,才一点点勒紧套住她脖颈的绳索。

血从她脖子上一点点溢出来。

她闭着眼睛,靠在她的“窗子”边,细细的金属线勒进她的皮肉,已经没有办法呼吸。

不是生命在离开她,而是她厌倦了这生命。她这一辈子,就像风,从海那边来,吹到山那边去,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留下。

她花了一生去完成别人的人生,她没有爱过谁,也没有恨过谁,不曾拖累谁,也不曾辜负谁。

除了乔伊。

一切的一切,除了乔伊。

他因她而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要痛失所爱,还要付出生命。

所以她一定要让他离开这里。离开她的泥潭,离开她,去过他应得的一生,去有鲜花与荣耀的地方,追寻真理,寿终正寝。

李文森慢慢顺着墙壁滑下,手还在一下一下地敲着,声音越来越低,却依然稳定而有力,一下一下,仿佛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是谁说,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也要死的慢一点。

……

乔伊半跪冰凉地上,手心紧紧贴着墙面。

他的小姑娘,听起来很不好。

他最后的计划失去了作用。她离他太近,他如果毁掉这个房间,也会毁掉她,就算她不被巨大的冲击杀死,也会因其后的缺氧窒息。

她敲击的地方也越来越矮,说明她的力气在流失,身体在下滑……她经历了什么?她受伤了吗?她到底在哪?她想和他说什么?

短短短——S

短长——A

S……A……V……E……

SAVE?

她在和他求救?

不,不对,这不是求救,摩斯电码求救的惯例是用SOS,她不会犯下这么简单的错误。

而“E”字后,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随即他听到一声物品落地的声音,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划过墙壁,磨过地面……两秒钟后,敲击声又响起,只是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几乎是断断续续地打出了下个字母——

H。

然后声音停止了。

她没有发完,就这么断在了这里。

……

“真是出人意料啊。”

伽俐雷的电子眼冷冷地看着他,带着一种嘲讽的怜悯:

“她人生最后给你发的信息,居然是’s□□e’……我还以为会是’love’,她死前可一点都没想到你,乔伊,这大概就是爱情。”

——等等。

这大概就是爱情?

乔伊立在黑暗里,有那么一秒,他一动不动。

这句普普通通的、讥诮的语句,仿佛一道闪电照亮荒凉的原野,开关一样打开了他的记忆。

许久之前,他曾问过伽俐雷,为什么会它对李文森的事这么上心。

电影院爆炸,是伽俐雷把他引电影院;她爬树跳进办公室,是伽俐雷费劲心思要他看监控视频;而她从十七楼掉下来之前,也是伽俐雷故意拿错法文菜谱,让他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可伽俐雷只是一台电脑。

它一次又一次地救她,还能解释为它想要李文森手里的秘密,可它又为什么一直费劲心思想要他和李文森在一起?它大可换一个人去救李文森,而不是推动他们两个人的感情,这与它一面想把他赶出去的行为,简直矛盾至极。

所以,它到底为什么,对李文森的事这么上心?

“这件事伽俐雷也不知道。”

那时它回答里带着困惑:

“伽俐雷忍不住要关心夫人的事,忍不住要去注意夫人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饿、有没有不开心,忍不住要关心,夫人有没有获得幸福……有一段时间伽俐雷想,这大概就是爱情。”

……困惑。

滴滴答答的秒钟声像催命的符咒一样灌进他的脑海,扰乱他的思绪。他随手把那支已经无用的钢笔砸向挂钟,玻璃镜面瞬间粉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那样被他忽略的东西,几乎已经出现在他的脑海。

快点,再快点。

他闭上眼,思维如呼啸而来的列车,每一个脑细胞都在挣扎着寻求解脱,几乎被拉扯到极限。

s□□e h……s□□e h……

Muller……词源学……双关语……

上帝、大洪水、奇点和诺亚……

还有蜜糖、鲜花和匕首……那一次次出现的蜜糖、鲜花和匕首。

昏暗的房间里,一地的玻璃如同水晶的碎屑,黑色指针之上,每一块玻璃的碎片都映出他的脸。

如同镜子。

等等……镜子?

乔伊蓦地睁开眼。

他明白了。

他都明白了。

李文森写到一半的s□□e h、词源学、双关语、Muller、她名字“安”的起源、重复出现的单词,还有伽俐雷矛盾至极的行为……所有这些东西,终于被他联系在了一起。

这是顾远生最后的密码。

蜜糖、鲜花和匕首,这三个词,从伽俐雷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一直储存在它的记忆系统里。

但它从不明白这它们的含义,就在李文森被困在地下冰库的晚上,它还问过他:“您知不知道,什么是鲜花、蜜糖,和匕首?”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鲜花、蜜糖,和匕首?

乔伊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稀释,他每一个举动,都被放慢成电影里不断闪回的镜头。

他望着它,轻声说:

“s□□e hire。”

……

伽俐雷愣在那里。

下一秒,它的视觉系统忽然扭曲起来,一片一片的乱码从它系统内部开始侵吞,它原本的代码被一行一行删去,它甚至来不及做任何的抵御,它的主控系统已经被另一行不知从哪里来的代码完全取代。

它消失了。

隆隆的浪潮声从远处呼啸而来。

大地震动,诸神震怒。

整个地下隧道开始坍塌,海水从地下河狭窄的河道汹涌而入,遮盖地面,犹如衣裳;你的斥责一发,水便奔逃;你的雷声一发,水便奔流;诸山升上,诸谷沉下,归你为它所安定之地。

乔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李文森“窗子”方向。

那里的墙壁已经被水冲垮,露出的石壁内,空无一人。

海水遮蔽了他的视线,再不能转回地面。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恍惚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午后,那时暮色快要沉下,阳光像蜜糖,而她站在时光的罅隙中朝他微笑,春天来了,她在那里,秋天过去了,她还在那里。

“你又要走了吗?”

“嗯。”

“你要走多久?”

“不会很久。”

“什么时候能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

……

这个小骗子。

那天她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从这个世界经过,就像风。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永远不会回来了。

……

而“窗子”的另一头。

李文森的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黑色长发遮住了她半边面容,那曾像刀刃一样割断她气管的金属丝已经被松开,散落一边,暗红色的血液,一丝一丝从她指间溢出来。

悬崖边有个小女孩在哭,一声一声,臆想一样浮沉在她脑海。

她在伦敦,她就在伦敦哭;她在CCRN,她就在阁楼上哭;她只要闭上眼,她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她只要活着,这哭声就无休无止。

她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她把他的尸体抛进大海。

于是她终其一生,耳边都萦绕着那天的浪潮声,于是她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那片大海。

大地隐隐在震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如丧钟。她唇微微张了张,像想说什么,却再发不出声音。

她的左手在虚空中握了一握,又握了一握。

最终顺着墙面垂落下来,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