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心如刀攒,却是无法欺他骗他,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陆绍翌没多会子陷入了昏迷。
定柔守了半日,安可执意要留下,陆家这般光景,作为唯一的骨血,无人会把她怎样,定柔惦记小宗时,想着明晨再来,是以先回了妙真观。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小宗时离开母亲大半日并没有闹,蜷缩在摇床里睡的香甜,定柔回来的时候还呼呼打着睡鼾,口水流出一小片。
定柔心绪难宁,见儿子不醒,坐到窗下小榻望着天际出神起来。
不知何时闻得一只飞鸟振翅,疾若流星电光楔入窗棂,崩起零星的碎木屑子,定睛看去,竟是一把短矢,扎了几层厚厚的鸟羽,携一张折叠的纸团。
定柔看了看四下,几个宫女恰不在屋内,两个嬷嬷在二院帮师姑缠纬线,她迟疑了片刻,解下来看。
熟悉的笔迹。
“后山松林,有事等你,勿来人跟随,四。”
她反复琢磨那一笔一画,确定是四哥无疑。
揣上纸团到外头吩咐了宫女几句,从厨房后门出来,走了几步,羽林卫持戟立在那里,三步一岗,守备森严。“娘娘要去何处?”
她直了直身,坦然道:“本宫有些烦闷,要到山坡上走走,采采花,你们不用跟着。”
羽林卫拱手:“陛下说了,要我们时刻警惕。”
定柔指了指那一片绿沉沉:“不远,外围不是有暗哨巡逻过了么,没有刺客,野兽毒蛇也被你们吓走了。”
羽林卫略作踌躇,道:“臣等还是到山根下守着,有什么动静,随时可以护驾。”
定柔只好答应。
林间草木葳蕤,葱蔚洇润,斜阳返照半山腰,定柔走到松林深处,果然见熟悉的身影背身而立,一袭褐色哔叽缎长袍,缠着鹿皮护腕,魁伟的身姿鹤相孤鸿,自淮南的事坦白之后,她就一直避着见慕容家的人。
对四哥,却做不到视而不见。
“哥,你......怎么来了?”
慕容康缓缓回过头来,一双眸子幽沉如渊井,冰冷寒彻,静静打量着她,定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下一刻,慕容康张弓搭箭,五只羽箭齐齐飞出,山根下值哨的羽林皆从背后当胸一箭,穿透铠甲,向地倒去。
定柔惊呼噎在了咽喉,抬手捂住了口。
慕容康放下箭桶走过来,定柔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不敢抬头正视那双鹰隼般的目光,沉默中,他的声音透着阴沉:“淮南兵变那一夜,知道哥曾经对你说过的那个残害我们全家的幕后黑手是谁吗?”
定柔大退了一步,背抵树茎,指甲嵌进了肉,死死咬着一瓣唇,头几乎埋到胸腔里去了,声如蚊蚋:“知道......”
慕容康惊了一下,旋即煞红了双目:“你知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定柔摇摇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那一刹一个念头突然过了我的脑海,他是那样精于帝王之道,对人对事洞若观火,淮南那一夜,想是做尽了布置,怎会觉察不到我们家的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慕容康手指攥成了拳:“那你为何还要为他生儿育女!”
定柔肝心若裂:“我......我......”
“忘了你嫂嫂是怎么死在刀下的吗!”慕容康感觉不认识这个妹妹了,她还是那个爱憎分明的十一吗?那一副纯白的心肠被早已被该死的皇宫浸染的变了色。
定柔攥着衣角,泪水哒哒落入泥土。“哥......对不起......”
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他是我孩子的爹啊,从前不懂,可是嫁给他以后看着昌明殿堆积如小山的奏疏,他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日有万机,呕心沥血,不过而立之岁,发间已有了丝丝银霜,那眉心的蹙痕时常难以舒展,我便懂了。
他做任何事都是为了家国天下。
比起这些,慕容家的宿怨变得渺小了。
那件事非他所愿。
父亲也有责任,若淮南军军纪严明怎会擅离职守,别人可以恨,我不能。
慕容康忽然道:“襄王活不了多久了罢。”
定柔抬眸,眼睫挂着湿濡,慕容康唇角一勾:“早年前我曾在楚州海边救过一个蜑人,他为报恩意欲教授我练虫制毒的方法,不同与苗族的蛊毒,蜑人的毒,与病症之状一般,神鬼难察,我嫌腌臜推脱不受,他为表感激,临走时赠送了我两枚炼制好的毒丸,说哪时有了怨恨而难去的人,且要保全自身,便将这个化于水,然后火淬于刀剑,便是失手了,伤不到要害,也可一二载之内将那人慢慢杀死,无人能查到其因,我只当个赠品收下。”
可惜那一箭还是失手了,那是淮南军中一个死忠的副将,为了不被羽林军捉住,他***了。
襄王挡了一下,手背划了些微轻伤。
慕容康当时以为这次刺杀功败垂成,直到后来在陇西做都虞侯竟与那蜑人再次偶遇,得闻:“此乃毒虫之血中卵,遇血即融,附骨蚀髓,那人伤得轻只是时日久长一些,依猜想,最晚也不过十余载,就会病发,血液枯竭而亡,果然......”
这次他是真的有了血海深仇在身,便与那蜑人索了几样,回到中京,伺机寻找机会。
定柔听得全身急颤,后颈凛凛地冒寒气,难道昭明哥哥也是......
慕容康道:“我与昭明无怨无恨,他的毒我自有解药,我这样是为你,只要你离开狗皇帝。”
定柔说不出话来。
“哥哥这一生没有与什么人结过仇怨,唯恨毒了赵禝,杀妻害子,此恨此仇,不死不休!你今日带着孩儿离去,永生不要再回京城,可儿和玥儿我自会保全,待我与赵禝清算。”
定柔咽了一把泪,到了这会子反而无畏无惧了。“假如我不走呢?”
慕容康攥着弓道:“思绾和孩子两条性命我要他血债血偿,用他自己,或者至亲至爱的命,襄王算一个,你替我杀了赵禝,我教你用毒的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哥哥助你的小九登上龙位,往后余生护你们母子周全。”
定柔拭干泪,用力摇了摇头。
慕容康咬牙道:“那你助我除去一个他至亲的人,太后,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妙清师太和两位嬷嬷在屋中缠线,也收到了另一只羽矢,要她们四人带着小宗时到后山松林,不要惊动羽林卫,就说看日落。
走到山根下,几具明光甲的尸体横卧在草丛里,妙清立刻预感不好,张嬷嬷要唤前头值哨的,被妙清阻止,若是有人挟持了茜儿,惊动了人反而坏事,倒要看看是何等妖魔鬼怪。
妙清向来耳聪目明,见过定柔的这位兄长,过了多年仍记忆犹新,进了松林,一眼瞥见定柔仰面向天,胸口一柄匕首,血汩汩蜿蜒成小河,淋漓漓浇在草叶上,身上的道服浸的透了,慕容康抱她着她泣不成声:“妹妹......你这是何苦啊......”
四人顿觉血液冲上天灵盖。
“茜儿!”
“娘娘!”
刀鞘落在草窝里,上头错金镂玉,嬷嬷认出是离宫前陛下赠送给娘娘防身的那把御用之物。
小宗时今日睡得出奇的沉,绷着小嘴,眉目安详,小被子裹着人事不知。
定柔口中溢出一股,含着满口血,意识开始迷离:“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年爹要将我点......天灯......若不是你,我早进了蜡鼎,妹子永生记得这个恩情......尹氏嫂嫂的命......我来偿......”
没事,我不疼。
我走了,于他的报复也就够了,以后,你放下罢。”
慕容康肝肠寸断。
妙清出来急没带银针,摘下发簪顶在穴位上:“咱们快回道观!我必能救你!”
定柔摇头,恍惚一个笑:“师姑,我想回姑苏,你带我走罢,远远的,现在就走,从后崖的小路,哥攀上来的地方。”
我不能死在他的面前。
对两位抹泪的嬷嬷说:“告诉陛下,我顽心忽起,想念外头的自在无羁,师姑带着我去游历山水......等我玩累了就会回来.......”
努力撑着意识将身后的事嘱托了。
逼着两个嬷嬷起誓,他若追问,便是用刑,你们也不许说出来,你们主仆十多年,我想,他不忍动刑。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你们就说,我不许他追究。
血泪婆娑望着小儿子睡梦中的憨憨的模样,伸出沾满了血的手,想摸一摸那娇嫩的小脸蛋,却怕沾上了,一寸寸收回了手。
小九,可儿,玥儿,晔儿,我的孩子们,娘不能守着你们长大了。
夕阳坠下了深山。
京郊一条小道上,慕容康找来了一辆翠幄骡车,定柔依偎妙霜的怀里,妙清生平第一次恐慌无措:“怎么脉息越来越弱了,怎么血就是止不住啊。”
定柔眼前已阵阵发暗,凭着一口气对慕容康说:“这件事......瞒不了他多久......你回去以后......想法子带着四喜和孩子......今夜就走......浪迹天涯去罢......余生改名......换姓......”
你走了,慕容家其他人便不会有事,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会顾念母亲几分。
他见不到我的尸体,你们就不会有事。
上了车,妙清扬鞭一挥,四蹄生风,车轮辘辘绝尘远去。
慕容康抱头蹲地,额角青筋膨起,外衣的袍子血迹斑斑,就着泪咬破了拳头。
昌明殿,皇帝批阅着奏疏,忽觉心口一钝,似有千刃万矢翻搅,搁下朱笔,伏在御案上久久上不来气,耳畔闻得一阵清风般的脚步,女子荷衣蕙带,翩翩走来,唇角靥着一抹腼腆。
他惊喜不已,身上的痛消失了:“定柔?你怎么,你回宫了吗?”
起身出来,一边道:“我今日事多,去的迟一些,你等的急了罢?是不是想我了?”
女子含笑不语。
他上前来伸臂环住了腰身,只觉与平常不同,柔若无骨。“说啊,是不是想我了,促狭的小东西,昨夜咬的我后颈,到现在牙印还没消下去。”
女子踮起足尖,双臂绕着他的颈,微风轻触般印下一个吻。
然后,她便消失了。
皇帝怔了一瞬,恍然是个错觉,那幽香萦萦犹在,芳馥沁脾。
仿佛霎时间醍醐灌顶,奔出大殿。“快牵马来!朕要出宫!”
抬眼望去,琼楼金阙变成了灰暗无色。
昏鸦时分,一骑白驹乘风驭电奔出了京郊百十里外,山河茫茫,绿盖如阴,凄厉的声韵在山谷回荡:“娘子!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