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的家主、从前名满下河的李意行,一瞬之间成了弑父夺权,谋害重臣的罪人。
街头巷尾再也没有学他打扮的郎君,从前对他芳心暗许的女郎,如今也如叶公好龙一般,闻之色变。
朝堂上,关于如何处置他的争论,已吵得不可开交。弑父之罪,还将太傅气得急病不醒,李氏人恨李意行恨毒了,又不得不试着保他,嫡系的血脉还不能斩断,老臣们厚着脸皮,在大殿上与人争论。
李意行不知外界的事情如何,他被蒙着眼,戴上了枷锁,辗转在不同的牢中。
三日之后,王蒨去看他。
端着一碗毒酒。
李意行已被摘了蒙眼的布,玉簪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墨色的发贴着他的面庞,短短几日,他又憔悴病态了不少。沉重的铁链锁在他的脚腕上,可他的眼里却满是欣慰,他轻声:“阿蒨。”
“你来杀我么?”
那目中的解脱之意太过显眼,王蒨端着毒酒,没有说话。她命人开了门,进去望着他。
食案被搁在了地上。
几日的囚牢,让他洁白的衣裳也不那么干净,或许李意行从未如此狼狈过。他想要起身凑近些看她,却听到自己身上传来的铁链声。
他伸手抓着那枷锁,忍不住道:“你瞧,欠你的,我都还给你了。”
王蒨的目光触动了一瞬,她坐到石床边,开了口:“我们聊聊吧。”
“好,”李意行往后退了退,歉意道,“我身上很脏,你离我远一些。”
他不说,王蒨还未曾仔细看过,这几日或许他也犯了旧疾,衣襟上有点点的血色。身上还有被鞭刑过的痕迹,也不知身上的伤口如何了,可他却半点也不害怕,甚至笑得从容。
李意行对死亡太过平静,对于王蒨亲手来毒杀他这件事感到雀跃。
王蒨试图让自己冷静些,她缓缓道:“太傅被你气病了,昨夜刚醒,你的族人都在保你,但此事闹得太大了,你应该明白。”
被关押后,李意行被审过。
此事不能李氏一家独言,事发时许多人在场,袁家、谢家,层层都塞了人进来,严加审问。
即便李意行全盘托出,还是少不得受了刑罚。
看着他身上的伤口,王蒨继续告诉他:“你府上的巫师被送回二姐营中了,外头关于你的一切都被收封了。”
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在乎这个,但李意行还是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好,从前对不起你的,我如数奉还,阿蒨可以原谅我吗?”
王蒨一脸哀伤之色,她看着他,摇头:“从前我也以为,人伤我五分,我伤人六分,就可抵消怨恨。”
“可是,为何你一再自贱,我却仍旧时常夜半梦魇?你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歉疚吗?那只是在你身上添一道疤,而不能把我的伤痛抚平。”
“你明白吗?”
这是自重生以来,王蒨头一次,这样温柔地与他说话。她还是如从前那样,再怎么瘦,脸颊都有些肉,眉眼舒展,冷不防对他这样笑了起来,恍如前世。
李意行的眼里忽然有了泪。
她厉声冷色时,李意行悲恸哀伤,但当她温柔,他又感到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害怕。
“我不该那样对你。”
“别说这种话,”王蒨笑了,“你已经做了。”
李意行垂下眼睛,看着地上那碗毒酒,说了句:“可惜。”
王蒨静静等他说完,他说:“如若不是因为那些事,你我成婚五年,应该也会有孩子吧?”
“前段时日我在临阳教书,看到学生的幼妹,就在心里想,倘若我们有过一个女儿多好,”李意行说到一半,想了想,“就女儿吧,我讨厌儿子。女儿要像你一些,也不必再去学堂念书,我自己就能教她。”
李意行无数次幻想过王蒨与他能有个女儿,有这样的美梦他愿意散尽一切,可想起二人并不愉快的过往,李意行又无话了。
“窥伺于你,让你更讨厌我。可我也很舍不得年幼时的你,若有个女儿,我会加倍对她好。”
“要是能预见自己后来那样喜欢你,我一定会来洛阳先认识你。”
王蒨还是无话。
“我死之后,你会与别人在一起么?”李意行终于忍不住问她。
很快,他又后悔了,连忙道:“算了,我容不得别人,不想听。”
牢房里,王蒨抬眸望着他的脸,却是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倒了一个你,你们李家不是没人了,你自知病重却还去开学室授业,是生怕有这一日,想让那些孩子永远恨我们王家人,对不对?”
李意行咳了起来。
“我已将死,阿蒨怎么还在问这些?”李意行闭上眼,终于还是回她,“算是吧。”
王蒨端起毒酒,坐回石床,李意行看着那碗毒酒,又问:“阿蒨,如果没有那场火,你回到我身边,会不会有一天能原谅我?”
他等她的回话,王蒨低头沉默,李意行了然一笑,接过毒酒饮下。
见他喝下毒酒后,王蒨站起身,看着他轻咳。
还不等她开口,李意行已发现不对:“这不是毒酒?”
见他如此,王蒨靠在墙上,一字一句道:“当然,你还不能死,阿姐要留你的命牵制你的族人。更何况,由我亲手毒杀你,岂不是太合你心意了?”
那天在长乐宫偏殿,王蒨说要李意行遗臭万年,不得好死,却被王楚碧回绝了。
王楚碧的面容隐在阴影中:“李氏是该打压,但尚且不能如此狠绝。他们一族的嫡系血脉唯剩李意行一人,留他一条贱命牵制与此,李氏人就会如得了骨头的野狗,屈服示好了。”
喉间传来灼烧感,李意行吐出一口血,沙哑道:“这是什么?”
王蒨不急不缓,在牢房内踱步:“你没有发现此处是哪里?这里是京郊的军营,二姐留了士兵常驻于此,这些人听命于我们王家,只有你一个人被关押在这里。李意行,你向来能言善辩,蛊惑人心,我即将你毒哑,禁了你的书信传音,才能放心。”
“不会有人来探望你,包括我。”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李意行痛苦地抓住她的袖,泪眼哀声:“不,阿蒨,阿蒨……”
可以杀了他,但不能把他永远关在这里,见不到她。
李意行近乎失声,不断喊着她的名字,王蒨一点点抽出衣袖,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军营并没有特地用来关押犯人的地方,只有一处地下石室,是避难用的,石门厚重,非十个壮年将士合力,是打不开的,常年不见天日。
石门合上,李意行再也没有见到过王蒨。
一个月后,王翊在宫里与王楚碧打了起来。
“好心当驴肝肺,我费心费力挑了这批人,帮你助长威风,增加兵力。你还疑神疑鬼!王楚碧,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王翊拽着王楚碧的头发,两个人是一点公主风度都没有,“你小时候就打不过我,现在也打不过!”
王楚碧在她身下又哭又笑,终于还是恼了:“你给我放开!再胡闹,本宫绝不……啊!你干嘛?”
王翊拽着她的肩膀,咯咯笑起来:“我要把你的头发都剪了,看你明日上朝还怎么耍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