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楷许久没听到他们一家的名字，茫然了一瞬。
好比他背井离乡，铁了心闯出条路，他习惯了一个人做许多事情，好不容易把和自己无关的东西撇开，打算不回那个是非之处。
他恶心了林建民一把，淞州那边没人敢联系他。
如今淞州很遥远，邱雪娉和林建民很遥远。
所以真当林宇祯这一击敲下来的时候，林楷并没有感觉到其他的情绪，只是有些懵。
就是懵。
非常非常地懵。
他弄不清楚林建民和邱雪娉想搞什么名堂。
“我妈想离婚。”林宇祯说。
“离婚？”林楷确认了一遍，“为什么？”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林建民在外面欠了债！他欠了很多钱，被人找上门来了！”林宇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压低着声音道，“抵押是我们住的这栋房子！”
饶是林楷跟林建民相处了十多年，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林建民有朝一日会向人借钱不还。
他不是最好面子么？
“他为什么突然借钱？”林楷觉得很奇怪，“他不是总跟你妈那边的亲戚说自己的厂办得很好么？”
这一点不假，以往林建民在那群亲戚面前都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不是吹嘘自己的公司就是吹嘘自己的厂。
谈单子，谈年收入，谈合作方，谈合伙人，好像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几年就能攒几栋房子。
就算他们之前查到林建民的公司亏本，但他老底可是个厂，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厂弄倒闭了。
突然发觉那边异常地安静，林楷不知道林宇祯现在在哪里。
“你现在在那里？”
“我在……”
林宇祯的声音突然同时出现在了林楷耳边，但这个声音并不是在手机里，而是出现在身边某个环境，带着回音。
意识到这一点，林楷猛然觉得头皮发麻，不自觉走去宿舍的窗户那边。
外面的雨下得淅沥沥，随后慢慢大了起来，有几阵闷雷在响，像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饥肠辘辘。
这是h市的天，可是林楷清楚地听见话筒对面也一样是大雨。
和延迟了几秒的闷雷。
“哥。”林宇祯在那边犹豫了很久，“你……你到门卫这边来吧……”
该来的怎么样都会来。
林楷靠着椅背：“邱雪娉也来了？”
“没有，我没告诉她你住哪里，”林宇祯声音很轻，但门外还是能听得见，“我自己来的，她们没跟过来。”
这是件好事，不过林楷很快从话语里博捉到了关键信息：“她们？还有谁？”
他心下其实已经有答案，只是不愿意往那边想。
林宇祯道：“还有小姨。”
林楷深呼吸了一下，说不上来的生气亦或是难受，他静默片刻，挂断了电话走下楼去。
h师大没到门禁时间，只是外来人员不能入内，林楷过去的时候，果然只有林宇祯一个人。
林宇祯没有带伞，头发丝已经被雨淋得沾湿了好几撮，有些狼狈，但腰背又是笔直的。
他看着林楷，默然许久，终是不说一句话。
林楷没有逼他非要在门口把话讲明。
门卫大爷看了他们一会儿：“认识？”
“认识。”林楷说，“我弟弟，能让他进来一会儿么？”
“进宿舍？”大爷看了看时间，“行吧，半个小时，再多就不行了，进去之前到宿管那里做个登记。”
侧身让他进来，想从鞋柜里拿了双拖鞋，打开却并没有看到其他新的拖鞋，这才想起来宿舍里就这么两双。
一双是自己的，一双流着给江昀备用。
他回头，看到林宇祯正对着那双鞋子发愣。
林楷顿了顿，俯身把江昀那双拿给他：“穿他的吧。”
“不用，”林宇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推辞，门口有个绒毯，他站在那边没有再挪脚步，“我站在这里说就行。”
林楷道：“穿上吧，也没什么好别扭的。”
磨了许久，林宇祯还是在林楷的注视下把鞋子换上了，不过他没有走出宿舍门口的那块绒毯，依旧站在上面。
林楷没有多管他，走向了餐桌，上面放着一壶热水，他手指握住手柄，慢悠悠往杯子里倒了一点。
林宇祯视线紧跟着他，开口喊了他一声：“哥。”
林楷步子顿了下。
他想说不用再叫我哥，回头看了一眼，林宇祯道：“我妈说，这事只有你能做。”
他低着头，有些疲倦，又有些执拗：“我想你去见见……见见她。”
林楷觉得可笑，胸腔里含着一块被封住的火团。
“为什么？”
“她们有话想找你说，”林宇祯低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她们来这里了，都在等你。”
林楷笑了一下，把水杯搁在桌子上，发出轻轻的“嗒”一声：“林宇祯，你妈和你小姨这是设好的局等着我进吧？”
“人都在那儿了，这么晚，我不去也不是。”林楷看着他说，“你想这么说，对不对？”
林宇祯摇头，顶了一句嘴：“我只是想让你去见见我妈……而且，林建民确实也不只是只有我一个孩子……”
林楷盯着他，林宇祯也抬头看着林楷。
但没多久，林宇祯便被那样的眼神盯得败下阵来，低着头不再敢去看他。
“成啊。”林楷笑着说，“那就去，去见见她，看看你们想跟我谈什么。”
他觉得生气，觉得无处可撒，烦闷的感觉快要撑爆心里那个阈值，但又绝处逢生地想看看他们玩什么花样。
他恨，他想他们过得不好。
他的人格就是有缺陷的，他自私又残忍，恶狠狠地想要他们所有人去死。
不就是去见一面吗？让他去看看那个靠脸上位的女人还想让他做些什么。
夜晚十点多的h市老巷子，酒吧的音乐震天响，这一条道就是年轻人的天下，酒吧，歌厅，旅店，咖啡馆，书店……
混杂着缭绕的烟雾和街头角落乍眼一瞥即可见的空易拉罐和碎玻璃屑，浑浊而污秽。
咖啡厅和书店这种安静的区域被安排在巷子的最尽头，和前头灯红酒绿的世界隔绝开，偏僻地炽热着。
咖啡馆不是什么高档地儿，林楷走进去的时候，邱雪娉和小姨已经坐在那边等了很久，他一进去就注意到了她们。
邱雪娉依旧穿着风骚，像个贵妇，一身白丝连衣裙，肩上只草草搭了件披肩，烫的卷发披散下来，盖住了勾人的锁骨，那张化着精致妆容的脸满是疲倦与哀伤，失神地看着一处。
她越是这样，越是惹眼得很，过往几个男人从下至上贪婪地打量着她。
林楷冷嗤一声，暗骂这女人真是三得表里如一。
旁边的小姨眼睛尖，看见林楷走去，凑过去和邱雪娉说了句什么，邱雪娉终于抬起脸，看向了这边。
她站了起来，有些尴尬地冲林楷笑笑：“林楷，来，这边。”
邱雪娉帮他拉开了椅子，把桌上的小食放到他面前。
小姨不是什么会掩饰情绪的人，她不喜欢林楷没，就算此时或许还要有求于他，她脸上的厌恶也藏不干净。
林楷笑了笑，无所谓小姨怎么看自己，没和她们客气，便就着那张椅子坐下了。
“小楷，”邱雪娉这样叫他，“你来这边过了这么多年了，我跟你小姨还都没过来看看你。”
“不用。”林楷道，“我和我男朋友过得挺好的。”
邱雪娉有些惊讶：“你们同居了？”
林楷看着她，冷冷地半开了个玩笑：“是又想问我是上是下么？”
小姨也诧异，回头盯着邱雪娉。
“不是，”邱雪娉自知尴尬，转了个话题，“不是……这次是想让你帮个忙。”
“我知道，您有话直说就行。”林楷拿着勺子搅拌咖啡上的拉花，“也算是生活很多年了，你我什么性格都清楚。”
“小楷，以前是妈……不，是阿姨不好，那么对你。”邱雪娉握住了林楷的手。
“阿姨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你在淞州生活了这么久的时间，或多或少也该算是我名义上的儿子，”她把另一只手也握上来，轻轻安抚似的拍打着，带着歉意，“这也是我做得不好。”
林楷不自在地皱了下眉，想把手抽回去。
邱雪娉的手指很凉，好像在急着什么事，仿佛皮下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不让林楷把手拿回去，就这样放着：“小楷。”
林楷抬头看着她。
“你是个好孩子，是你摊上的爹妈不够好。”
邱雪娉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里东西太多了，让林楷有点捉摸不透，搞不懂她想做什么。
当下邱雪娉握住他的那只手已经让他觉得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你别……”林楷不自觉得想抽手，“你就告诉我林建民干嘛了。”
邱雪娉看他实在不喜欢这样的交谈方式，便收了手，有些颓丧地慢慢道：“你爸在外面欠了太多钱……欠他的朋友的，姓谭……你大概不认识，和他同公司合股的，合伙人。”
“我来找你，想请你帮个忙……”
“我没钱。”林楷打断她，没来由一股烦躁，“林建民欠了钱，不是我欠的。”
小姨坐在一边终于忍不住了，嚷嚷道：“我们当然知道你没钱！但你是他儿子呀！”
邱雪娉看了她一眼，小姨自知言语过激，闭了嘴。
“我们知道，小楷你生活辛苦，林建民这笔钱……你一个人肯定是偿还不起的，”邱雪娉柔和着声音，“你是林建民的儿子，也是小祯哥哥，小祯比你小，有些事他还没法儿承担……当然，阿姨知道，你也没有太多的能力。”
“但是你和小祯不一样，阿姨知道，你男朋友家里的企业是茗州做得有名的……”
林楷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邱雪娉在打什么主意。
林楷几乎是一下子站了起来，动静大到隔桌的客人都回头看着他，林楷身侧的拳攥紧了，指尖深陷肉里：“你别打他主意。”
邱雪娉有些慌张，忙去拉他坐下：“今后有什么难处，找阿姨，阿姨一定帮你。”
林楷一低头，看到了她露在空气里雪白的肩，他躲开伸过来的手，心生一股恶心：“你别碰我！”
林宇祯也忙拉着他：“哥，你坐下来，坐下来好好说。”
“我好好说什么？”林楷盯着他，觉得自己的火已经快压制不住要喷出来，“这就是你想让我过来听的事？你这是想请我帮忙还是想借我的手去……”
他想质问她们是不是想去借他的手讹诈他的男朋友，但看着小姨的表情，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能死死把手心掐得更疼。
小姨怔了一下，随即哭了起来，揉着邱雪娉的手，心疼地道：“你这语气就是和你爸一样啊，我姐姐这个可怜见的，嫁了个不待见他的丈夫，连大儿子都用这种语气对我们……阿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只顾扯着嗓子喊，眼泪不见得掉下来几滴，却还假惺惺地拿手抹着眼睛。
周围的人纷纷看过来，好奇地打量他们。
这又当又立的语气让林楷心里一阵泛恶心，他偏开头道：“我不是她儿子。”
“听听，听听，”小姨哭着大声道，“阿姐，你养了他十几年，当初好歹也捡了他半条命回来，他却不认你当妈！咱这样养了条白眼狼，到了现在他都不愿意来帮你……”
邱雪娉心情本就不好，被她这么一哭，心里愈发难受起来，低着头也开始掉眼泪。
看得林楷一阵攻心的烦躁。
“小楷啊……”小姨喊了这么久，总算是挤下了几滴真眼泪，“你邱妈妈和你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你就真的眼睁睁看着她被你爸拖累死吗？”
时至今日，她依旧把所有的罪都怪在他头上。
“小楷，你邱妈妈到现在这步，都是因为和你爸结了婚，”小姨道，“我这可怜的姐姐怎么就遭了这罪。”
林楷忍无可忍道：“闭嘴！”
小姨止住了自己的哭声，看下林楷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你……你居然用这种语气……”
“你给我听着，咱们平心而论，”林楷忽视她哭丧似的语气，强忍着发作，“她待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不错，这一点我们心里都清楚。”
他刻意在“不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仔细挺已经有些隐隐按捺不住的咬牙切齿。
“他欠了多少？”林楷问。
小姨见有戏，立刻哭着道：“八十万！小楷，你爸爸拿房子去抵债，这几年你邱妈妈跟着他，不说……”
“不说功劳也有苦劳，我明白。”林楷并没有耐心听她说完，“你们的功劳是什么苦劳是什么心里应该有数。”
“一口一个把帽子扣我头上，我不认。”他盯着小姨，“要不是看在她倒是怀孕的份上送到局子里的蹲着的人根本就不止林建民！”
小姨声音不可置信起来：“小楷，你……你在说什么呢？”
“什么叫我是林建民儿子？我是，林宇祯不是么？亏你们这话说得出来，让我来拿这八十万。”林楷深吸一口气，“这年头还有什么父债子偿这一说？你姐才是他配偶，就算要找也应该是找她。”
“她这十几年干了什么好事她自己心里清楚，”林楷索性把话敞开了说，“我要是真有什么想法，我早在前几年把录音交给警察局了，一旦我交过去，她和林建民，一个都别想好过。”
小姨的嘴唇刷一下白了，她颤着声音，道：“你、你……”
“虽然我亲妈也没尽到什么责任，但您这婊|子……”林楷看着邱雪娉，冷冷地看着她。
“倒他妈也大可不必在我面前立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