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败六国秦公称王?驱犀首张仪拜相(1 / 2)

函谷一战,秦以一国之力,敌六国之军,不胜也是胜了。

这也是自即位之后秦公在列国舞台上真正有意义的亮相。战后一个月,秦公旨令清理损失,抚伤恤死,论功行赏,公孙衍、陈轸、司马错、公子华、公子疾、甘茂等一应将士,凡是参战者,尽皆重奖。即使被公子卬打得闭门不出、连丢河西数十邑的吴青,也因应对得法,使秦避免更大损失,不仅没受责罚,反倒晋爵一级。

秦公在朝中一连颁奖数次,独无张仪。

朝臣亦无猜测和议论,多数认为他虽然参战,却没建功,因他既无斩首,也未明确挂帅,所谋也在暗中,多是讲给秦公听的,即使是公孙衍也不晓得。

张仪初时也是诧异,以为秦公会另有说法,连候几日,仍旧不见说辞,好像这场大战压根儿与他张仪无关似的。

咸阳城内,各家府宅皆有庆贺,唯独张仪的右庶长府冷冷清清,莫说是争强好胜的家宰小顺儿脸上挂不住,即使是香女也觉不平,要他进宫问个公道。

“好戏在后头呢,”张仪笑对香女道,“筹备酒宴,本公请了几个贵宾,马上就到!”

果不其然,酒菜尚未备好,几辆马车就在府前停下,公子疾、公子华、司马错三人搭作一伙直入正堂。

香女端上酒菜,四人把酒畅饮,不消半个时辰,皆有醉意。

几人中,只有公子疾晓得张仪所建之功,此时喝多了,趁酒意鸣不平,公子华大声附和。得知自己出奇兵原是张仪所谋,司马错大是叹服,当即表示,再上朝时为张仪请功。

“呵呵呵,”张仪摆摆手,把酒笑道,“在下叫诸位来,不是求你们帮在下请功的。”

几人一怔。

“在下是为两桩事情,其一是,”张仪举爵,“请诸位喝酒。在下虽是酒鬼,却不喜欢喝闷酒,特请诸位助兴。来来来,请端起。”

三人纷纷端起酒爵。

张仪举爵,朝几人拱一拱手,一饮而尽。

三人没有举爵,只是各睁两眼,盯住他,听他下文。

“其二,”张仪抿下嘴唇,“是想送给诸位一桩功劳。”

三人尽皆放下酒爵。

张仪示意,三个头凑过来。张仪如此这般讲述一番,三人无不表情惊愕,面面相觑。

“诸位,”张仪干脆把话讲绝,“若是信得过在下,就照在下所言,不可有误。”

一阵沉默过后,三人先后点头。

“好!”张仪又倒一爵,“来,为这桩功劳,干!”

四人碰酒。

半月过后,秦宫大朝,张仪启奏夜观天象,咸阳上空有王气冲天,公子华启奏凤鸣岐山,公子疾启奏龙跃渭水,司马错启奏有麒麟现身咸阳北郊。一时间,朝中几位重臣接连应和,无不上奏祥瑞异象,朝廷之上群臣一时呆了。

与群臣一般无二,秦公也是一脸惊愕。

待回过神来,秦公怫然作色,不由分说将几人呵斥一顿,说一堆“大敌虽去,合纵仍在,初战虽捷,却不能浮躁自满,南面称王??”等虚话套话,喝令退朝,拂袖而去。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一阵,尽皆看向率先启奏的张仪。张仪两手合掌,“啪啪啪”地连拍几下,拍完之后,扭身即走。

谁也不晓得他为何而拍。

公孙衍一脸惑然,眯眼琢磨一会儿,轻叹一声,摇头亦出。

望着张仪渐去渐远的背影,陈轸嘴角浮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笑,不无叹服地拧起眉头,深吸一口长气。是的,这些无不是他曾经玩过的把戏,但他当年玩得那么辛苦,人家张仪却信口道来,连个证人证物也不屑准备。

关键是,张仪玩得恰当其时。

就天下情势而论,秦公是该称王了。

一连数日,秦公不再上朝。

公子华有事欲奏,听闻秦公在御花园里,赶过去求见,却被守值内臣拦在园门外。公子华扯住内臣,求问细情。

“不瞒公子爷,”内臣悄声道,“君上这些日来心事浩茫,一直闷坐,莫说是见人,连膳食也不应时。不过,今朝心情稍稍好些,听说园中迎春花开,移驾赏花来了,大家都很开心呢。内宰特别叮嘱小的在此守候,任谁来也不准禀报,免得扰了君上雅兴。”

“这??”

“若是急事,公子爷可在此处守候,待君上出来,就可见驾了。”

“也好。”公子华谢过,就在附近林荫信步溜达。

正走之间,公子华听到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阵幽香袭来,扭头一看,惊喜道:“云妹!”

是紫云公主。

“华哥。”紫云顿住步,小喘道。

“云妹,你这气喘吁吁的,慌什么呢?”

“寻你!”紫云嗔他一眼。

“寻我?”公子华呵呵乐了,“是有好吃的了,还是有好玩的了?”

“你净想自家好事,”紫云又是一嗔,“从来就没为紫云想过。”

“咦,云妹呀,”公子华越发乐了,“这话可就冤死华哥了!我这问你,华哥何时不曾想到过云妹了?华哥何事不曾想到过云妹了?记得有年云妹想吃老太后花盆中的长命果,是谁人从老太后的龙头拐杖下面替云妹偷摘出来的?”

“就让你偷枚果子,瞧你早晚挂在嘴角上。”紫云做出委屈状。

“好了好了,”公子华凑上来,轻声安抚,“云妹呀,想让华哥做什么,轻启玉口就是。”

“我??”紫云脸色微红,“想见一个人!”

“谁?”

“就是??就是那个??”紫云的脸色更红了。

“嘻嘻,”公子华涎脸一笑,凑她耳边,压低声音,“是安国君吧?”

紫云啐他一口,揪住他耳朵,咬牙恨道:“再提那个死人,看我拧断你这耳朵!”

“咦?”公子华捂住耳朵,挠几下,“不是那个??又是哪个呢?”

“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个!”

“这??”公子华有点蒙了,“华哥提过的人多了去了,云妹想见的是哪个呀?”

“就是??那个嘴巴会讲的。”

公子华挠起头皮来:“阿妹呀,是个嘴巴都会讲呀!”

“右庶长,”紫云公主豁出去了,“就是张仪!”

“张仪?”公子华吃一惊,“阿妹,这??这不成呀!”

“为啥?”

“因为??”公子华抓耳挠腮,“因为张仪早有家室了。”

“我晓得。他夫人名叫香女,天生奇香,还会舞剑!”

“是是是,”公子华竖拇指赞道,“云妹耳目倒是灵通。”

“华哥,”紫云脸上红晕褪去,眼中现出倔强,两道目光直逼过来,“云妹相中这人了,你必须帮我。”

“这??”公子华面现难色,“云妹有所不知,张仪与他夫人相亲相爱着呢。不瞒云妹,华哥从未听说他在外面有过女人,府中也没纳妾,想来张仪是个重情的人呢。”

“要是他们不恩爱,要是那人不重情,紫云我还看不上呢!”紫云越发认定了,“华哥,我认定他了,我这就要见他。”

显然紫云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是真的上心了。河西之战,紫云公主军功显赫,但因是女儿身而无法封君,也不好定爵,孝公只好在咸阳为她专门立起一宫,号紫云宫,封为大秦第一公主,赐金杖,享永生刑事豁免权,位在秦宫所有女子(除老夫人及其母夫人之外)之上。因公子卬健在,且未写休书,紫云公主在名义上就不好嫁人,一直孤零零一个人。但秦宫遵法而不循礼,宫闱男女之事没有成规,紫云公主喜欢谁就可与谁肌肤相亲。

紫云公主却是心高气傲,谁也没有看上。公孙衍初入秦时,公子华考虑过撮合他俩,侧面提过数次,但她似乎没有动心。

此番紫云看上张仪,竟然寻他寻得气喘,公子华不得不慎重起来,吸口长气,思考有顷,一拍脑门道:“有了!”

“华哥快讲!”

“张仪是个酒鬼,我把他灌醉,云妹与他生米煮成熟饭,如何?”

“这??”紫云脸色绯红,略一迟疑,旋即点头,“也好,听说香女当年也是这般嫁他的。”

“嘿,”公子华惊愕了,“云妹真是神了,连这也晓得哩。”

紫云不无娇羞,低下头去。

想到自己要奏的事情并不紧要,公子华当即动身,请紫云去他府中,安排范厨备好酒菜,亲自去请张仪。

张仪早就听他说起过这坛百年陈酿,听到公子华请他品尝,二话没说,抬脚就走。

范厨拿出本事,备好七冷八热满满一案美味佳肴,又将祖传陈酿提出一壶,摆在堂中。张仪一入院就闻到酒香,连赞好酒,迫不及待地直入酒席,“噗”地坐下。

公子华亦无二话,与他对坐,拿过摆在案上的酒壶,美美嗅几下,绘声绘色地开讲范家陈酿的陈年往事,说是喝过此酒的人屈指可数,在魏地,只有两个死人和两个活人,两个死人是范厨的先祖和先父,两个活人是孙膑和公子华,莫说是庞涓,连魏王也不曾喝过。而在秦地,得饮此酒的也只三人,一是秦公,二是嬴虔,三就是他张仪了。

张仪未饮先醉,拿过酒壶,连嗅数下,就要斟酒,被公子华拦住。

“张兄且慢,”公子华拿过酒壶,笑道,“今得美酒,当有美人斟酒才是。”言讫击掌,素衣飘飘的紫云移步趋入,没有珠光宝气,不见粉黛颜色,但见双颊娇羞,二目含情,一颦一笑,尽现真朴之美。

尽管张仪见识过不少阵仗,也是看得两眼发直,怦然心动,转向公子华道:“果是美女,公子金屋藏娇,让在下饱眼福了!”

“小女子谢先生美言。”紫云跪在地上,拿过酒壶,慢慢倒酒,举止如一般侍婢无二。

观她衣着,张仪只将她视作府中侍婢,再没多问,与公子华切入正题,把酒品啜。

果是好酒。

不消多时,壶中仙品已被“品”完,二人的酒兴却刚升起。公子华吩咐搬来早已备好的三十年陈酿,开怀畅饮。

有美女斟酒,有仙品垫底,二人完全放开了。不消半个时辰,一坛老酒已是见底,公子华喝叫再开一坛。同时传令起歌舞。一十六名乐手依序而进,席地跪坐,奏起雅乐。一十六名舞女翩跹而出,从乐起舞。音乐雅致,舞姿曼妙,美女频斟,公子连劝,张仪把持不住,不消一时就喝高了。

别人喝高了或吐或睡,张仪喝高了却要耍个小酒疯,忽地站起,歪歪斜斜地当庭起舞。紫云见了,也站起身,在他身边伴舞。

张仪两眼迷离,紫云含情脉脉,没舞多久,两个躯体就你来我往,贴作一处。

见张仪脚步已是踉跄,公子华示意,紫云扶他去往侧室,侍奉他躺于卧榻。

张仪睡醒时已是夜半。

房中燃着数盏灯,两盆炭火,既暖和又亮堂。紫云躺在他怀中,仍未睡醒,但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半隐半露的酥胸上搭的正是他的手臂。

张仪唬出一身冷汗,急急松开,翻身坐起。

经他这一折腾,紫云也醒过来。显然意识到场面尴尬,紫云粉脸娇羞,胡乱扎起衣裳,头发也顾不上打理,飞也似的逃走了。

见紫云逃走,张仪这才松下一口气,将昨晚之事细想一遍,将脑门子连拍几拍,自说自话:“张仪,张仪,喝酒误事,切记,切记!”

惺忪一时,感觉内急,张仪起身,匆忙间寻不到茅房,见四下并无他人,就在院中竹丛里行过方便,回房倒头又睡。

张仪再醒时,天色已是大亮,院中传来人声。

一阵脚步声响,公子华走进。

想到昨夜之事,张仪面上过不去,拱手道:“公子好酒,让张仪出丑了!”

“呵呵呵,”公子华亦拱一下,爽朗笑了,“听闻张兄是性情中人,昨日始信。酒不醉人,人自醉矣。张兄喝到后来,两眼发直,目中只有美人,连在下也不睬了。”

张仪脸上一阵臊红:“是公子谋我!”

“嘿,得了便宜还卖乖,天底下哪有你这号人?”公子华就题发挥。

“好好好,”张仪连连拱手,“在下服你了。”看看日头,“在下这得告辞。一宵没回,我家香女放心不下呢!”

“我说张兄,”公子华却不撒手,“你就知道嫂夫人,难道就不问问昨夜良宵春梦,搂在怀中的是何人吗?”

“何人?”张仪心里一紧。

“未来的大秦陛下嫡亲御妹!”公子华盯住他,微微一笑,打趣他道,“紫云公主慧眼相中张兄了,在下这在等着喝张兄的喜酒喽!”

张仪脸色陡变,许久,方才长叹一声:“唉,喝什么喜酒?公子呀,你这是拿在下朝火墙上推啊!”

多日不朝的秦公突然召请大良造公孙衍和上卿陈轸入宫觐见,二人皆吃一惊。

没有几句客套话,秦公就将话题扯到张仪的奏议上,紧盯二人:“二位爱卿,天降祥瑞,右庶长等奏议寡人祭天祀地,寡人不敢逆天,但天地之祭,事关重大,寡人心中忐忑,今召二位爱卿,是想听听二位高见,请二位畅所欲言。”

公孙衍、陈轸互望一眼,各自低首。

候有一时,见二人仍不开口,秦公直接点将:“公孙爱卿?”

“君上,”公孙衍拱手,“张仪所奏,臣以为有三不妥。”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爱卿请讲!”

“其一,”公孙衍直抒胸臆,“天降祥瑞,皆为传言,臣使人探访,迄今尚未取到实证。秦法,无证不立。其二,山东列国皆已并王,君上此时南面,是步列国后尘,既无新意,亦难收奇效。其三,当年君上与苏子在论政坛上所辩,必已广播天下,列国皆知。”

公孙衍显然有意和张仪对着干,一连列出三条反驳奏议,条条直中靶心。第一条,在秦国,秦法为大。张仪想得周全,却未虑及此条。第二条,等于复述惠文公自己在朝堂所言,用上意来驳张仪。至于第三条,则是把张仪所奏彻底堵死。

这三条反驳显然出乎秦公预料。

秦公捋须沉思,场面一时冷清。

沉思良久,秦公抬头,看向公孙衍:“爱卿可有长谋?”

“臣以为,”公孙衍顺势说道,“六国合纵谋我,大敌虽去,危局未解,我当以三策应对:一是韬光养晦,储粮备战;二是结交列国,稳定戎狄,化敌为友;三是取苏子之谋,在合适时机帝临天下,以盖群雄。”

“爱卿之意是,不王而帝?”惠文公目光质疑。

“这??”公孙衍听出话音,不好再说下去。

“对张子所奏,陈爱卿意下如何?”惠文公略顿一下,转问陈轸。

“回禀君上,”陈轸拱手奏道,“天降祥瑞,必有实证,君上可旨令呈供。天地之祀,既关天地,当听天意,君上可赴太庙卜卦!”

“爱卿所言甚是。”惠文公连连点头,拱手辞客,“寡人有扰二位爱卿了!”

公孙衍、陈轸拜别,一同退出宫门。

步下殿前台阶后,公孙衍显然不屑与陈轸同行,迈步正欲走去,陈轸住步,朝公孙衍拱手揖道:“公孙兄留步!”

“哦?”公孙衍亦顿住步,扭头看过来,却没还礼,“是陈大人呀,兄不敢当,请问何事?”

“在下略备薄茗一壶,欲请大良造赏脸品鉴!”陈轸再次拱手。

“品鉴不敢,”公孙衍略一拱手,“谢陈大人厚爱。只是在下冗务在身,敬请宽谅。”说罢,转过身,大踏步而去。

陈轸晓得公孙衍仍在记恨当年之事,望着他的背影怅然一叹:“唉,公孙兄,似你这般胸襟,连一个陈轸也容不下,哪里能是张仪的对手?”摇摇头,径投嬴虔府中去了。

此后数日,在张仪、公子疾、公子华等发动下,众多朝臣纷纷上奏,各个郡县均有祥瑞异象报奏,证物证人也都陆续送抵咸阳。大良造案头摆满各地传来的异象奏闻及群臣奏请祭天的奏章。

直到此时,公孙衍方才明白自己做了蠢事,正自追悔,府门外面一片喧嚣,一队宫卫旋进院子,荷枪侍立。公孙衍慌里慌张出迎,刚出堂门就见惠文公健步走入,赶忙叩地迎驾,被惠文公一把扯起,挽臂入堂,分主仆坐了。

“公孙爱卿,”惠文公客套几句,眼角斜向案前一堆奏章,直入主题,“你这儿的奏议不少嗬。”

“启禀君上,”公孙衍拱手道,“臣正欲进宫,向君上奏报此事。”

“呵呵呵,”惠文公朝他笑笑,“不想寡人先行一步了。”指向奏议,“就案上这些,爱卿是何观瞻?”

“君上,”公孙衍再次拱手,“天降祥瑞,异象纷呈,证人证物臣这儿全齐备了。前几日,臣使人夜观天象,斗转星移,斗柄正对秦野,紫微闪烁异常,这些确为帝王气象。天意不可拂,民意不可违,是以臣以为,君上可以祭天,南面称孤。”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公孙爱卿,其实寡人此来,并不是与你谈这事的!”

“君上?”公孙衍一怔。

“此地并无他人,寡人这也对你实说。”惠文公指着案上奏议,“所有这些,都是应景之作,寡人心里有数,爱卿心里也有数。寡人想说的是,时过境迁,六国并王谋我,寡人若再韬光养晦,内不足以激励民志,外不足以抗衡列国,这个王位,寡人是不得不坐了。”

见惠文公如此托底,公孙衍深为所动,长吸一口气,跪地叩道:“君上,是臣谋短了。”

“爱卿请起,”惠文公抬手,见他起身坐定,接道,“爱卿所谋,亦不为短,是寡人此前把路断了。”

“君上??”

“好了,”惠文公摆手,“我们不谈这个,如何祭天,如何建制,寡人想听听爱卿之意。”

“回禀君上,”公孙衍早有备案,择要奏道,“若是此说,臣倒有一奏!”

“请讲。”

“商君之法虽说利于耕战,但过于严苛,尤其是连坐之法,民皆畏惧。以威势临民,民惧服而非心服,可用于战时,不可视作长策。是以臣斗胆奏请君上借祭天之威,仿照中原朝制,设立相府,改良商君之法,推行新政,以宽仁治民,德临天下,成就王业。”

公孙衍此奏,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公孙爱卿,”惠文公二目微闭,思虑良久,睁眼应道,“秦民不化,难以理喻,只可严律,不可宽宏。商君之法在秦由来已久,秦民皆已知法,惧法,视法为大,若是废之反倒不妥。不过,如爱卿所言,适当改良倒是可取。至于吏制,不宜硬套中原,但可以改革,设立相府节制。爱卿可据此拟出条陈,三日后上朝,报奏寡人。”

“臣领旨。”

三日之后,秦宫大朝,公孙衍上奏,秦公颁旨祭天。

及至四月,秦公择定吉日在咸阳效外拜祭天地,诏告天下,正式称王,是谓秦惠文王。同日,秦惠王颁旨设立相府,重新诏命百官。

相府虽设,相却未拜。就在众臣翘首以待相位归属之时,秦惠王却旨令五大夫以上诸臣,包括各地郡县守丞,尽皆荐举相国人选,所荐奏折依照旧时规程呈送大良造府,由大良造统一报奏。

显然,拜何人为相,秦惠王仍在斟酌。

秦惠王确实在为相位人选犯难。

惠王心中的不二人选是张仪,但问题是,公孙衍如何安置?

公孙衍堪为大才,至秦后屡建大功,又在大良造位上辖制百官数年,朝臣及各地郡县没有不服的。如果舍公孙衍而拜张仪,公孙衍该作何想?以公孙衍之志,必舍秦而去。秦已失苏秦,再失公孙衍,单凭一个张仪,何以遏制列国?

惠王一时寻不到解招,突然想到前太傅嬴虔,遂去探望。相国人选至关重要,作为前朝老臣,老太傅在秦国公族世家里威望颇高,惠王很想听听他的建言。结果,他还没有张口,嬴虔就出口荐举陈轸。在他眼里,陈轸才是真正的大才,胜商鞅多矣。

惠王笑笑,问候几句身体,闲扯几句,便托词离开。

惠王前脚刚走,陈轸后脚赶到,寻他对弈。

棋局尚未摆开,老太傅便拱手贺道:“陈轸哪,老朽这要贺喜你了。”

“贺喜?”陈轸怔道,“敢问太傅,晚辈喜从何来?”

“未来国相呀!”老太傅诡秘一笑,压低声音,“不瞒你小子,方才王上探访老朽,老朽断出王上是征询国相人选来的,就向他荐举你了。你猜王上是何反响?是连连点头,眉开眼笑呀。哈哈哈,你小子就等着坐那相位吧。”

显然,嬴虔老了。老而生童心,凡事也就想得天真些。

望着面前的一头白发和真诚表情,陈轸苦笑一声,拱手:“谢老太傅抬爱。”摆开棋局,拿出装黑子的棋盒双手呈上,“太傅,您请执先。”

“咦?”嬴虔大是诧异,“你小子,大喜临门,你不好好慰劳老朽,就让执个先?”说罢将棋盒推到一边,连连摇头,“这般打发老朽,不成,不成!”

“不瞒太傅,”陈轸又是一声苦笑,“国相人选,大王早就定妥了。”

“啊?”嬴虔吃一怔,“何人?”

“右庶长,张仪!”

“什么?”嬴虔一拍几案,“你是说那个在楚国偷走和氏璧的家伙?他算老几!不成,不成,老朽这就进宫问问驷儿!”

嬴虔起身欲走,被陈轸死活扯住衣襟。正拉扯间,公子华回来探父,被嬴虔逮个正着,劈头问及此事,公子华推说不知。

“看看看,”嬴虔乐了,转对陈轸,“你小子净是瞎猜。华儿与驷儿自幼就在一起耍,形影不离,如果驷儿定下人选,华儿不可能不知。”

陈轸自也晓得其中利害,对公子华揖道:“适才前辈与在下话及相国之事,是在下妄猜上意,公子万不可当真,亦请不要对外提起!”

“陈大人,”公子华回揖,“在下心里有数。”盯住他,“顺便问一句,如果大王真的如大人所言,拜右庶长为相,大人作何感想?”

“唉,”陈轸长叹一声,“不瞒公子,在下为大秦使楚,奉大王旨意与张仪结怨。在下探过鬼谷,又在楚地与他交道多日,深知其人。鬼谷诸子中,仪与苏秦、孙膑大是不同,与庞涓倒有几分相似,却又胜之数倍。仪大用于秦,在下必不容于仪,处境危矣。”

陈轸与张仪的过节,公子华自是熟知,安慰道:“陈大人想多了。人臣各为其主,大人奉旨谋事,张仪焉能不知?再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张仪今与大人同朝为臣,共谋王业,想必不会再去计较过往的斤斤两两。”

“如此最好。”陈轸再揖,“公子若是得闲,也望在张子面前为轸说几句软话。”

“谢大人信任,在下一定尽力!”

当公子华到右庶长府上“说软话”时,张仪果如陈轸所料,恨得牙齿“咯咯”作响,誓言让陈轸付出代价。

说也凑巧,刚好这日上灯时分,秦王不期而至,且自带酒菜,在后花园的凉亭里与张仪对酌。君臣谁也没有聊及朝事,只是喝酒。

酒过数巡,张仪借酒意道:“我王陛下,臣听说有人脚踏两只船,随时准备开溜呢!”

“哦?”秦王略略一怔,以为他矛头指向公孙衍,笑道,“爱卿不会是指大良造吧?”

“大良造为人磊落,臣不敢中伤!”

“爱卿是讲??”惠王又是一笑,豁然开朗,“陈上卿吧?”

“大王圣察。”

“爱卿何出此言?”

“据臣所知,”张仪侃侃言道,“陈轸在楚,令尹昭阳对其言听计从,非寻常私交可比。不仅是令尹,听闻楚王亦与轸相善,轸出入章华台,如出入自家庭院。商於谷地本为楚有,前些年却为商君所夺。此谷六百里乃楚、秦咽喉,为兵家必争之地,是以楚人视秦如寇,轸身为秦使,却分别得宠于楚国君臣,个中蹊跷,不言自明!”

“爱卿想多了,”秦王笑道,“陈爱卿使楚,是寡人一手安排,结交昭阳,逼迫爱卿,也是受寡人所使。就眼下所察,陈爱卿在楚,并无出格之事。”

“臣治越期间,断过一桩讼案,大王可愿闻否?”

“寡人愿闻。”

“有女风流成性,滥交男人,连嫁数次,皆被遣返,但因其貌美,音甜,善媚,总有男人娶她。在又一次被遣返之后,父母恨其不淑,败辱门庭,拒其入门。此女痛哭流涕,誓言痛改前非。父母心慈,只好许其归门思过。思过数月,此女果是有悔,行为举止无不贤淑。父母喜,再使媒妁约嫁。邻近知此女者,无人肯娶。一远客游至,不知端底,见此女貌美性温,举止得体,又有媚态,遂下聘礼,娶之入门。不及三月,此女旧疾复萌,与仆役通奸时,为其夫察觉。仆役情急,刃其夫,终成讼案。”

话音是明摆着的,秦王微微皱眉:“爱卿是说,陈轸有二心?”

“不是二心,是三心,四心!臣听闻,陈轸早年在卫,为宋谋。入宋,为魏谋。在魏时,又密结商君,为秦谋。今轸入秦,大王敢望此人一心为秦乎?”

秦王长吸一口气,眉头结得更紧。

“以臣所断,”张仪趁热打铁,“列国七强,可以王天下者,非秦即楚,秦、楚不共戴天。秦视楚为敌,楚亦视秦为仇。作为仇敌使臣,楚国君臣何以独信陈轸?大楚之王,仅为一个白肤舞姬吗?堂堂令尹,尚缺几箱黄金珠宝吗?是以臣疑此人以国情输楚。”

秦王眼睛微微闭合,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爱卿所言,不可不察,只是,捉奸须双,捉贼须赃,无凭无据,叫寡人如何处置?”

“若是不出臣所料,”张仪应道,“近日陈轸或会向大王辞行。”

“辞行?”秦王怔道,“辞行何为?”

“去秦适楚。”

“这??不会吧?”

“王若不信,可试问之。”

秦王本想听听张仪如何看待相国人选,不料被张仪将话题引至陈轸身上,反倒怀下心事,越琢磨越不踏实。反复数日,秦王终是按捺不住,召陈轸入宫,闲聊几句,直入主题:“陈爱卿,寡人这召你来,是有一桩难事。”

“可是相国人选?”陈轸点破。

“正是。依爱卿之见,何人堪当此任?”

“张仪。”

“哦?”秦王略是一怔,吸口长气,微微点头,转开话题,“寡人听说,爱卿近日要出趟远门,可有此意?”

“大王明察,臣确有此意。”

“爱卿欲至何地,寡人愿为爱卿约车。”

“谢大王恩典,”陈轸拱手,“臣欲往楚地。”

“哈哈哈,”秦王长笑数声,“爱卿此行,还真让人说着了呢!”

“大王,恕臣冒昧猜度,能够说着臣的,必是这个未来国相了吧!”

“是何人并不紧要,”秦王又笑几声,二目直逼陈轸,“只是他所讲的一个讼案,倒是成趣。”

“敢问大王,是何讼案?”

“说是一个不贞之妇,因心怀二志,致其夫家罹祸,终成讼案。”

“臣不才,求闻讼案。”

秦王将张仪所讲讼案一一复述,之后,二目如炬,直射陈轸。

“臣没有讼案可说,”陈轸沉思有顷,拱手应道,“却也遇有一桩趣事,大王可愿一听呢?”

“寡人愿闻。”

“楚人有一妻一妾,妾年少貌美,自不待言,妻虽年长,却也风韵不减。有客至,居楚人之家,戏楚人妻,遭妻唾骂,复勾其妾,妾半推半就,未几,得手。客居不久,楚人死,其友问客:‘你今如愿以偿,我且问你,娶下哪一个了?’客应道:‘已娶其妻矣。’其友愕然:‘咦,其妻辱骂你,其妾迎合你,你为何不娶其妾,反娶其妻呢?’客笑道:‘此时与彼时,所想不同而已。客居其家时,我想的是谁能迎合我。而今居家娶妻,我想的则是谁能为我而辱骂其他男人。’”

陈轸于眨眼间对出这个故事,秦王大是叹服,竖拇指赞道:“爱卿真急智也。”

“谢大王夸奖,”陈轸应道,“非臣急智,此故事在楚地广为流传,臣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爱卿心迹,寡人知矣。只是,寡人甚想知道,有人预测你去秦适楚,寡人也忖知你将去秦适楚,你其实也心知肚明,为何仍要对寡人明言去秦适楚呢?”

“回禀大王,”陈轸苦笑一声,“除去楚地,臣真还不能再去其他地方了。”

“咦?”秦王怔了,“爱卿何出此言?天下之大,难道爱卿只有楚国一地可去吗?”

“正是。”陈轸再出一声苦笑,“大王试想,未来国相既已预测,大王既已忖知,臣若是另适他地,岂不有失大王和国相所望吗?至于臣是否会以国情输楚,方才那个掌故已代臣言明。想必大王已知,楚王不算昏主,昭阳亦不为庸相。臣若以秦之国情输楚,则与楚人之妾一般无二,大王难道相信楚王、昭阳会重用臣吗?”

“好辞令啊!”秦王脱口赞道,“陈爱卿,寡人相信你,也请你相信寡人。这样吧,爱卿既然动念再去楚地,寡人理当成全,这就予你车二十乘,金百镒,歌伎二十,依旧持大秦使节,如何?”

“大王??”陈轸由衷感动,叩地泣道,“臣??臣??”

“爱卿请起,”秦王亲手扶他起来,“爱卿此去,在楚地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何时待得闷了,你再回来。无论爱卿身在何处,寡人必定念着你。记住,秦地,永远是你的家。寡人,永远是你的亲人。”

“大王,”陈轸更咽,“轸??记下了!”

从宫中回来,陈轸担心夜长梦多,便安排仆从翌日出行。

陈轸正自收拾细软,宫中赏赐之物并二十名歌伎送达。一番迎送过后,天色已黑。陈轸刚要喘口气,猛然想起一事,遂让仆从端起菜肴,自提一坛陈酿,缓步走进府中一处偏院。

在此院寄住的是公子卬。

听到脚步声,公子卬迎出房门,拱手揖道:“一听声音就知是陈兄来了。”

陈轸放下酒坛,回揖:“卬弟,在下与你话别来了。”

“话别?”公子卬怔了,“陈兄这是??”

“吃着说吧。”

陈轸提酒坛进屋,支走仆从,摆下酒菜,斟满酒,与公子卬一边喝酒,一边将与张仪如何结怨等事,由头至尾,根根源源地全都倒给公子卬,末了叹道:“唉,想我陈轸,真就是个苦命之人,在魏辛苦多年,尚未有个出头之日,无端得罪庞涓,被逼入秦,在秦刚刚有个开端,这又遇到张仪。鬼谷子的门下弟子,真就是在下的克星啊!”说着,连连摇头,举爵,“来来来,卬弟,干!”

公子卬放下酒爵,两眼呆滞。

“卬弟?”陈轸一怔,斜望过来。

“好好好,”公子卬一下子回过神,举起酒爵,脸上起笑,语气却是伤感,“楚地广博,陈兄此去,定如蛟龙入海,可喜可贺,来来来,魏卬恭贺了!”说罢仰脖饮尽。

“卬弟,”陈轸没有喝,放下爵,两眼盯住他,“在下已经请示秦王,已得秦王口谕,这处宅院从明日起,就归入卬弟名下。至于卬弟名分,秦王将择日另行诏命。”陈轸嘴角现出笑,多少有些苦涩,“山不转路转,有朝一日,轸若有幸再来秦地,再入此门,就是卬弟的门下客了。”

“陈兄,你??”倒是公子卬怔了。

“今宵诀别,在下有几句话欲问卬弟。”

“陈兄请讲!”

“卬弟可曾想过前路?”

“想过。有朝一日,嬴驷或会召我,待见他时,在下就请命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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