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城(2 / 2)

悍将 水怀珠 0 字 2021-07-30

褚怿扔下铁镣,转头,走向后面的几辆囚车,被囚的是褚家军中跟褚怿一起抗旨守城、最后中计丢城的五位将领,穿着屈辱的囚衣,散着枯干的头发,戴着冰冷的枷锁。

但此刻,眼睛里迸射着光。

说不上来是欣慰的光,还是辛酸的光。

褚怿把人挨个放出来,依旧是那副冷漠脸孔,只声音斩截,是一锤定音的孤勇:“两条路。

自己走,跟我走。”

五人闻声而笑。

“褚家军,只认忠义侯。”

四月初三,战犯忠义侯畏罪潜逃的消息传入京中,与此同时,大金东、西两路军会师于黄河之北,不日将渡河南下。

大鄞皇宫之内,一片哗然。

从战前争到战后的两派朝臣又开始在大殿上唇枪舌战,一派慷慨陈词,怒叱求和者的窝囊误国;一派冷嘲热讽,痛批主战者的匹夫之勇。

官家坐在高而冷的龙椅上,这一回,不再震愕得呕血捶胸,也不再困顿得痴痴惘惘,他只是平静坐着,木然地坐着,落寞地坐着,等底下众人争乏以后,寥寥开口道:“吴缙,你怎么看?”

刚跟一位主和官员争得面红耳赤的吴缙板着脸孔,毅然道:“召集各州厢军,入京勤王!”

官家沉默一会儿,又道:“范申,你呢?”

范申倒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道:“弃汴京,退守金陵。”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主和一派虽然以他为首,但在他开口以前,尚只想到继续让利求和,而万万不敢直言弃城南遁。

刹那间,一殿俱寂。

吴缙怒极反笑:“敌军尚未压境,就惑主弃城南逃,范申,你与卖国求荣的狗贼何异?”

殿中气压更冷,范申仍是纹丝不动,泰然回道:“大金六十万大军会师于黄河北岸,杀入汴京不过俯仰之间,不逃,难道等着做他金人的俘虏吗?”

一名主和朝臣道:“自上月起,岳州、衢州、建州多地发生叛乱,厢军忙于镇压,恐难及时入京支援,臣以为,还是范大人所言在理!”

求生的本能像干柴上的烈火,那样迅速、也那样合理地在朝堂上熊熊燃烧起来。

“正是正是,这厢军本就不禁打,眼下忙着平叛,哪里还顾得上入京勤王?”

“入京就是跟金军打,那些个久疏战阵的东西,能打吗?

敢来吗?”

“来也是羊入虎口,倒不如留守内地,稳住后方啊!”

“……”

官家听着底下一句胜一句昂扬的“弃城保国”、“弃车保帅”……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惭愧。

嘈杂中,突然有一道金玉相撞一样的声音传入耳中,清冷又有力。

众人定睛看去,神情微变。

赵彭玄袍深黑,望着龙椅上尊贵又颓败的天子,道:“父亲去金陵休养吧。”

殿中一寂。

赵彭道:“汴京城,我来守。”

殿中众人不约而同敛声,官家撩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底下请缨的赵彭。

范申眼眸微动,出列道:“臣赞成太子殿下的提议。”

很快,又是一位位朝臣朗声:“臣附议。”

“微臣附议!”

“……”

云层淡开,炎日漫射入肃穆庄严的大殿,一声声的“附议”回荡其中。

有人踌躇满志,有人心灰意绝。

吴缙脸色漠然,站出一步,拱手道:“臣,愿随太子殿下守城。”

御史中丞于鉴:“臣守城。”

侍御史宋淮然:“微臣随太子守城。”

官家眼神复杂,片刻道:“好。”

嘈杂的大殿渐渐肃静下来,不知是震动于这一份大义而静,还是窃喜于这一份愚忠而静。

范申按捺着涌动的心潮,提醒道:“忠义侯褚怿畏罪潜逃之事一直悬而未决,离京前,还请陛下定夺。”

官家想到那一位先是抗旨、后是叛逃的孤城守将,那个让爱女一次次和自己争锋相对的驸马,原本无甚波澜的眼瞳里暗流涌过。

不及决策,赵彭道:“抗金一事,已足够令父亲焦头烂额,这点琐事,交由我来办就是了。”

范申似笑非笑:“琐事?”

赵彭转头看他一眼,眼神冷锐:“范大人要留下来跟我一起守城吗?”

范申一怔,不解其意。

赵彭道:“既然不留,烦请把官家平安送至金陵便是,京中事务,有我和丞相吴大人在,不劳你操心的。”

范申脸色微青,敛容拱手:“陛下……”

官家开口:“准。”

范申愣了愣,半晌,方反应过来这是准赵彭提议的意思。

一抹暗影笼上眉间,范申抿紧唇线。

官家道:“范申负责南下一事,吴缙拟诏,号召各地厢军入京勤王,有多少,是多少。”

二人领旨。

吴缙脸上冷意不褪,心知这“有多少,是多少”,不过是“能来多少,你就用多少”罢了。

官家潦草地交代完了这两句,默默地想了一想,似再也想不出什么来,惫声道:“退朝。”

崇政殿外,范申向福宁殿的内侍道:“转告皇后,不必再画蛇添足,带着小殿下跟官家南下就是了。”

大敌压境,国军溃败,汴京已成必陷之城。

赵彭留下,固然留名千古,但也是自寻死路了。

内侍了然,应声离去。

范申望一眼琉璃瓦外蔚蓝的晴空,捻须长吁一口浊气,便欲离开,倏又想起刚刚在殿上栽的一个小跟头,慢慢收住步伐。

褚悦卿哪褚悦卿……这人命硬至此,难不成是石头变的吗?

不过,再硬,回来也只是给人做陪葬的命了。

范申想通,阔步而去。

官家弃城南下的决定像一块巨大的巉石,砸破了整座禁廷的平静。

吕皇后是所有后妃中第一个从这份平静里惊醒过来的,当夜,就吩咐福宁殿中的宫人收妥了大小行李,俨然一副随时可以随驾离宫的架势。

她本是卑微出身,发迹后,也一贯以勤俭自持的形象示人,并不太在意那些金银细软,只是收了些官家御赐的珍品,以备日后维系旧情。

剪彤却不这么看,去偏殿检视完后,回来劝道:“娘娘,官家虽说是去金陵休养,但实则就是弃城南逃,这逃命的路上不知会有多少变数,何况您又还带着小殿下,金银一类,还是多多益善呀。”

吕皇后沉吟不语,剪彤又道:“要是这汴京城真给金人攻下,您留在这殿里的物件,也是平白给金贼糟蹋啊……”

吕皇后眉尖一蹙,果然流露愠色,道:“那便照你的意思,再收收吧。”

剪彤笑应,去前又想起一事,踅身道:“南下的事……娘娘可派人去知会帝姬了?”

一国之君弃城逃亡,便等于是京都不保,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自然不可能对外泄露,赵慧妍一直独居宫外,又无甚人际往来,如果皇后不通知,恐怕是很难知情的。

吕皇后闻言沉默,剪彤的心跟着一坠。

这沉默只是短短一刻,在这一刻,吕皇后心里掠过许多事。

她想起最后一次跟赵慧妍交谈时,她脸上那种冷峭的笑,她想起她对贺平远之死的淡漠,想起她在长春殿偏殿里不屑又嚣张的忤逆,还有……

那日赵容央在文德殿里的告发。

——令爱逃离大辽时全系小王爷耶律齐相助,而今耶律齐联合大金向大鄞复仇,您聪睿如此,还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知道为什么,吕皇后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响。

——这,是真的。

放在榻上的手悄然收紧起来,剪彤喊了声“娘娘”,唤回吕皇后的思绪。

定了定神,吕皇后道:“一切看官家的旨意。”

剪彤一怔,继而明白了。

喉咙里蓦地像梗了根刺,想开口又不敢开口,剪彤五味杂陈,转身往外而去。

不想刚至殿外,夜幕里急匆匆赶来一人,提着摇摇晃晃的一盏灯笼道:“官家旨意,请娘娘速速带着小殿下前往宣德门,东西收了多少是多少,切不可再耽误了!”

剪彤悚然一惊:“怎么这么快?”

明明早上还在朝堂上商议此事,范大人那边连详细的南下计划都还没定出来!

内侍道:“斥候来报,今日夜里,黄河上飘着上百来艘大船,恐是金兵开始渡河了!”

剪彤大震。

内侍催道:“姑姑快别愣着了,赶紧催娘娘动身罢!”

吕皇后坐在殿中,已然听得声音,相较于剪彤的六神无主,她倒是镇定许多,甚至隐隐生出一分庆幸。

快些也好,有些事,越快越好。

至于慧妍那边……

的确是来不及去知会了。

吕皇后收拢思绪,当下不等剪彤回来禀报,立刻吩咐宫人动身,并亲自去偏殿叫醒赵安。

赵安穿着一袭明黄色绸缎睡袍,躺在帐中睡得口水直流,雷打不动。

吕皇后看伺候的宫女唤了半天,屁用没有,心头不由火起,上前就把赵安的被褥掀开,揪着他衣襟把人拽起来。

床外宫女很识趣地垂下眼,不敢再看。

“唔!”

赵安因突然的猛烈拉拽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张嘴急喘,口水流得更凶。

吕皇后嫌恶地皱紧眉,便欲发作,蓦地又想到什么,敛去那一脸怒容,温柔地在赵安嘴边揩了揩,哄道:“安儿乖,外边有坏人要进来打人了,快换上衣服,跟嬢嬢走。”

赵安似懂非懂,只是机械地点头,含糊道:“安儿乖,安儿乖……”

吕皇后扬起的唇角一僵,灯火照着她的脸,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悲哀。

宫女看赵安醒来,忙上前伺候他更衣,吕皇后默不作声退至一边,待一切妥当后,领着众人前往宣德门。

金军大抵是真的渡河了,宵禁后的深宫第一次这样嘈杂混乱,吕皇后一行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内廷,抵达宣德门时,灯火烨烨的城门下已是乌泱泱的一大片,一会儿有人发号施令,一会儿有人哭哭啼啼。

四周陆续还有人赶来,官家的銮驾被挤在人群中央,外面围着一层内侍禁军,一层嫔妃宫女,一层懵懵懂懂、叽叽喳喳的皇子帝姬……当真是寂寥又热闹,威严又滑稽。

吕皇后再如何有心理准备,看得这一幕,也不由忐忑了。

“让开,都让开!皇后娘娘驾到!”

剪彤扬声喝令,拨开人群,护着吕皇后和赵安入内。

里头好歹是静些,官家坐在华盖低垂的銮驾上,垂着眼默然不动。

崔全海绷着脸左右环顾,一副等人的焦急神色。

吕皇后以为是在盼自己,也急着快些走,便招呼道:“崔内侍!”

崔全海看过来,利落地行礼后,欲言又止。

吕皇后一下看出他神情不对,环目一看,四周还并无钱贵妃和她那小皇子的身影,当下明白过来。

胸口不由一窒,吕皇后保持微笑,道:“十哥还小,不像安儿这样容易招呼,贵妃来晚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不急,等等便是。”

崔全海应和一笑,却并多言什么,吕皇后晓得这内臣并不是很亲近自己,如放在平日,倒也不觉着什么,可今夜突然就憋闷起来,等在这嘈杂的人群里,越等越感觉有一股无名的火在心头烧。

一刻钟后,钱贵妃一行终于到了,大大小小的一堆官皮箱,抬得一众内侍汗流浃背。

这还不够,贵妃头上、脖上、手腕上亦戴着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浑然个行走的货车一般。

想来也是,库里的珍品太多,装不下,收不及,自然就只能先往身上凑合着待了。

吕皇后啼笑皆非,脸往官家那儿偏,唇刚动,官家看着钱贵妃,发话道:“东西摘下来,收妥再走。”

钱贵妃梨花带雨,又羞又急。

官家道:“不要怕,朕等你。”

钱贵妃那双含情目里的泪水更汹了。

吕皇后一句嘲讽梗在喉中,脸色铁青。

三更时,残星寥落,暮春的夜风阴恻恻地吹在一座空荡荡的宫城里。

官家率领着数量多达六百人的后妃、皇嗣、宫人,在禁军的护卫下从通津门水路出城,声势浩荡地逃离这一座静默的皇城。

夜幕沉沉,水声起伏,汴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挤攘攘,河岸上等待上船的人群喧嚷纷杂,原本还有点模样的队伍,到这里全乱了。

吕皇后攥着赵安的手,眼睁睁看官家牵着钱贵妃和那玉雪可爱的小皇子登上最大的那艘福船,胸口里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

这时,一个内侍装扮的人挤进来道:“娘娘,官家吩咐,您跟九殿下去那边的船。”

吕皇后冷然敛回目光,看也不看那人,拉着赵安便随着他指引而去,身后跟着的侍从低低埋怨,及至船前,方脸色稍霁。

幸而是一艘上得来台面的大船。

众人登船,吕皇后撩开船幔,肃着脸走入舱内,定睛看时,赫然瞪大双眼。

船舱里侧,烛火幽微,一人玉簪螺髻,杏眸盈盈,身着金丝薄烟翠绿纱褙子,绣着细碎金桂的织锦百褶裙逶迤在地板上,映着窗外射入的夜光。

“官家要南下这样重要的事,嬢嬢怎么都不派人来告诉我?”

赵慧妍坐在角落里,冷冷地望过来,道:“难道是看我没用,便不要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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