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被文磊和白峰二人用担架抬上楼，送进了杨炳忠的办公室。
俩人再把折叠担架弯曲起来，好让任重能勉强摆出躺坐的姿势。
在此过程中，背朝三人的杨炳忠全程背负双手站在自家办公室窗前，透过单向玻璃，俯瞰着潜艇建筑下方的广场，不曾回头多看一眼。
背朝众人的杨炳忠脸上挂着抹淡淡的笑意。
他心里想道，这就开始庆祝了吗？但你们高兴得太早了。蝼蚁就是蝼蚁。不，你们甚至连蝼蚁都不如。蚂蚁尚且能在暴雨降临之前从潮湿的空气里嗅出危险的气息，而你们……一无所知。
往常这个时间的广场十分冷清，没多少人，大半拾荒者都正在外狩猎。
但今天却有不同，不少拾荒者提前结束了狩猎，兴冲冲跑回来，拿出那点少得可怜的收获，钻进三个平台前方长到在广场里拐了好几个弯儿的排队队列中。
不同于平时的神态麻木，此时下面的拾荒者们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雀跃与期待，还有几分小紧张。
许多相熟的拾荒者在窃窃私语着，颇有些眉飞色舞。
这里的人都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在等一个确凿的答案。
上午，“突然接到求救通知”的郑甜等人跨越了小半个星火镇疆域，“紧急冒死驰援”废矿坑时，曾遇到过不少熟人拾荒者。
甚至还遇到了林望旗下六支挂靠半职业队中的一支。
对方见郑甜等人“惊慌失措”的模样，打电话过来多嘴打听了一句。
当时一边驱车赶路一边通话的郑甜只说，他们接到任先生投出的无人机求救。说是今天废矿坑里竟发生了墟兽狂暴，林望的队伍在废矿坑里遇到危险，自己等人准备去救援。
郑甜还问对方要不要一起去，还各种诱惑，说些什么“林队长难得需要咱们，只要我们能帮到他，往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之类的云云。
当然了，被她邀请的人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
闹呢，那可是废矿坑，里面三四级墟兽扎堆，现在还狂暴了，像自己这样的一二级职业者，去再多也不够填。
咱们虽然是林望的挂靠队，那也是挂不上另外两支抽成更低的职业队，没得选。
要不是挂不上职业队就得被星火资源抽30%，不然谁会愿意承受林望丧心病狂的20%抽成，还会时不时的被这群畜生打秋风。
尤其贝立辉那杂碎，不但要钱，还总爱从这些半职业队里挖人。
要哪个队长走运捡到个容貌稍好些的女队员，给贝立辉看见了，三言两语就把人给勾走了，也就郑甜和陈菡语二人有骨气，其他队还真没少中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队友美滋滋奔去贝立辉的女子队当玩物，偏偏还没处说理。
如今林望几个遇到过不去的难关了，咱该做的难道不是赶紧为那难关祈祷，求求它再加把劲把林望几个给埋了吗？
还去救？
是不是傻？
不过郑甜等人临走前也给了解释。
郑甜说，“其实以林队长的实力，那也不需要我们去帮忙。但任先生对我们恩重如山，向我们求援的是他，我们当然不能视而不见。”
对方用艳羡的目光瞄了眼郑甜等人的清风重卡，倒是恍然，但也很敬佩郑甜等人的勇气和仗义。
难怪任先生这样的好人能看得上郑甜几个，除了漂亮之外，郑甜和陈菡语还真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扪心自问，易地而处，他们哪怕欠着任重再多的人情，也做不到这步。
经过这么一折腾，在拾荒者的圈子里，林望队遇险的消息便开始悄无声息地发酵酝酿起来，迅速传开，再又传进了另外两只职业队与杨炳忠耳里。
在唐姝影又带队杀回废矿坑打望时，正好瞧见郑甜等人先把任重送上重卡副驾驶躺平，然后再把四台浮空摩托艇往清风重卡上搬。
任重活着出来了。
但并没有林望、贝立辉和司马婉三人的身影。
双方简单交流了几句。
郑甜却也没多说，只讲自己等人在底层坑洞不深处从墟兽口下抢出了战到力竭的任重，至于其他人的死活并不清楚。
众人已在洞外等了有半个小时，依然没见林望三人出来。
可惜任重也严重受伤，沉入梦中昏迷不醒，具体发生了什么也只能等他醒来了再问。
此后，唐姝影五人率先返回星火镇。
“林望等人在废矿坑遇险，郑甜队冒死救援只带出任重一人”的消息疯狂传开。
无数拾荒者便果断蜂拥而回，等着听结果。
杨炳忠居高临下看着这幕，脸上无喜无悲。
听身后传来关门声，他才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林望虽然有些不得人心。但就这么死了，也挺可惜。”
他嘴里说着可惜，声调里却没几分感伤。
杨炳忠又回过头，居高临下看着躺在折叠床上的任重，“能说话吧？”
任重有气无力的应了声，“能。”
杨炳忠笑了笑，“那就好。”
随后，他看似随意地抬手一撑，坐到自己办公桌上，右脚支地，姿态放松，脸呈四十五度角倾斜，俯视着任重，“我平时绝不允许别人这样躺着和我说话。”
任重再是艰难道：“抱歉杨总，这是三级精神兴奋剂的副作用。”
“嗯，我知道。所以我今天也不为难你，把情况和我仔细说说。”
“多谢杨总体恤，事情是这样的……”
……
许久后，任重：“杨总，全部经过就是这样了。队长他们三人全部死于狂暴的兽潮冲击之下。我能逃走，是因为我站位最靠后，并且其实我已经达到三级。”
“我把前些天在晨辉矿区赚到那笔钱全用在了改造装甲上，也幸好鞠经理待我不薄，在我因伤休息那些天，殚精竭虑地帮我改了装备。不然恐怕我也栽进去了。唉，只可惜我终究还是实力不济，能独自逃走已经竭尽全力，实在无法救援队长他们。”
杨炳忠审视任重片刻，缓缓说道：“倒也不能怪你。狩猎墟兽终究有风险，即便是职业队也难免遇到意外。以前有句古话，最优秀的海员通常死于大海。”
任重面露敬佩之色，“杨总真有文化，说得真好。”
杨炳忠笑了笑。
其实他心中依然有疑点。
作为星火资源的掌舵人，看起来仅二十余岁的杨炳忠其实已经掌控星火镇的狩猎产业长达16年。
他只是看着年轻，但实际年龄是35岁，只不过用了大量抗衰老药剂稍微延缓压制了老化。
据他的个人医生所说，他只要不死于意外，就能安然活过50岁。
当然，抗衰老药剂并不是长生不死的神药，等过了50岁后，他依然将迅速老去，并在短短一两年内寿终正寝。
在杨炳忠于19岁那年接过星火资源的控制权时，小镇的话语权还在马达福操盘的镇府手里，而不是星火资源。
星火资源旗下三大职业队还格外强势，且尾大不掉，让他的前任苦不堪言。
转眼到现在已16年过去，三大职业队全员换了江山，实力却比以前不差，马达福更惨遭架空。
杨炳忠此人的手段可见一斑。
他当然知道真正的墟兽狂暴是什么模样。
那么按照正常的情况，林望三人不该死在里面。
更何况任重这新晋的三级战士都能逃脱，林望的生还几率只会更大。
任重的讲述看似完美得天衣无缝，但完美本身却就是个无法考证的疑点。
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结果。
他的确失去了林望这条好用的疯狗。
星火资源对镇里的拾荒者的压制与剥削的强度将肉眼可见的下滑。
若是以前，他会为此烦恼一阵子，因为这代表他将不得不耗费更大的代价雇佣一些活不下去的底层荒人间接为他卖命，去做那件危险的事。
但如今情况不同，那件事已经彻底结束了。
再有五天，他就将搬走。
正沉浸在林望的死讯这好消息里的无知荒人们，也将会迎来灭顶之灾，无一可幸免。
他杨炳忠最大的秘密将会被彻底埋葬。
星火镇里的两万荒人与马达福的人生理想，将会成为自己登上下一个人生台阶的垫脚石。
总之，星火镇里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林望也不再重要了。
他没兴趣为三条死了的狗而放弃一支潜力绝佳的好狗。
更何况，一直被他防备着的林望早已因为实力提升过快而变得不再安分，野心愈加彰显。
当时向任重提出二级职业合同，本就是杨炳忠信手而为的一笔用来钳制林望的暗棋，只是没想到后来任重竟铁了心选择直接加入了林望的队伍。
当时杨炳忠曾认真考虑过，到了恰当的时机，自己就该出手从林望那边强行挖人。
最近这些天，林望与另外两支职业队，尤其是唐姝影的矛盾逐渐失控。
居中调停的杨炳忠看得清清楚楚，嘴上虽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分外不快。
林望知道唐姝影是他的玩物之一，但却依然丝毫不给面子。
唐姝影曾在办公室沙发上与他指天发誓，她绝对没动林望的墟兽，但林望却蛮不讲理。
到后来，哪怕唐姝影做了让步，主动送出三万点，林望却也只是稍微收敛了敌意。
杨炳忠认为，林望不再是一条听话的好疯狗了。
倒是没想到，自己这边还没敲打，疯狗却自个把命给玩没了。
聊差不多，该来重头戏了，杨炳忠轻咳一声，用既严肃又具有亲和力的语气缓缓说道：“任重，你是林望的队伍里仅剩的唯一成员，你带着郑甜几人也拥有狩猎四级墟兽的能力。虽然你如今只得三级，但我有个想法。”
任重以手支撑折叠床，艰难坐直，“嗯，杨总您请说。”
“这有些不合规矩，但我十分看好你的潜力。我星火资源终究还是要有三支职业队的配置才算话，所以，我打算把林望的职业队合同直接转给你，再给你些优惠条件，你觉得怎么样？”
大喜过望的任重面露震惊，“什么！杨总……这……这可使不得啊！我一个人活下来本来就够蹊跷了，队长尸骨未寒，我要接了他的合同，外面的同行们会怎么看我？”
杨炳忠眯缝起眼睛来，笑道：“过几天我们就走了。更何况，星火镇的拾荒者都是些快死的人，你又何必在乎他们怎么看？这就是你不如林望的地方了，荒人真要想活得好，除了你的老板，我，你无需在意任何人对你的看法。你甚至……嗯，不用把这些人当人。明白吗？掌控命运的强者，从来无须在乎弱者的看法，这个世界只信实力，不信名声。林望的名声很烂，你看楼下那些人，各个都巴不得林望赶紧死。但林望真是他们咒死的吗？”
任重：“啊这……呃……我明白了。”
“哈哈哈，看来你的觉悟一时半会转不过来。但我也不怪你，你出身公民，和与林望有些不同也是理所应当。好了，告诉我，这合同你接吗？”
任重露出既激动又忐忑的神情，再试探着说道：“杨总，我听队长说过。职业队每天有非常高的狩猎收获最低标准，我……我现在虽然能越阶挑战四级墟兽，但硬实力终究差了一线，我怕我无法完成杨总您的任务，辜负了您的期待。”
杨炳忠走上前来，轻轻拍拍任重肩膀，“我看起来像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
“不像。”
“你现在每天提升的承载功率数值是多少？”
“每天7千瓦左右。”
“不错的涨幅，比当年林望在三级时可强多了。我这边看你的数据，你如今的承载功率是三百三十多，对吧？你的参数在十天之内暴涨了一百多千瓦？”
任重点头，“是的，我从织梦虫造成的伤势里缓了过来，倒没想到因祸得福了。”
“按照正常的规律，你将在三个月内达到四级的最低标准。”
“是的杨总。”
“那么，我给你三个半月的宽限期。在这三个半月里，我对你的狩猎没有硬性需求。你能搞多少就搞多少。三个半月后，我会开始给你规定任务，但会比其他职业队低一半。当然了，我也希望你尽快完成新队伍的搭建，职业队里都是些三流货色，这不像话。所以我得给你点压力，半年后，你的标准将会提升到和其他队伍一样。总计半年的宽限期，我觉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