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林这时噘起了嘴,对娘说:“我想再读下去。”金生板起脸说:“村里有几家人家,供得起小倌读中学”黄纪元听了这话,显得有些不高兴,大声说道:“要看海林阿是块读书料真读得好就读下去,读弗好也覅窝空。”海林笑嘻嘻说:“我每学期考试,班里弗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我保证读得好。”黄纪元问:“阿是真格”海林说:“当然真格,弗相信去问学堂里老师。”
玉敏抚一下海林的头,对彩凤说:“只要海林书读得好,将来到镇上读中学,伲会照应格。”海林见祖父和叔婶都向着自己,于是越发得意,说道:“我一定读得好。”柳氏这时说:“倷要用功点,多读点书,将来自己好。”海福这时说:“我将来也要到镇上去读书。”柳氏笑道:“好小倌啊,倷是上海人,将来到上海去读书,上海学堂比乡下好。”海福噘嘴说:“我覅做上海人。”彩凤这时笑了,对海福说:“倷覅做上海人,让海珍做上海人阿好”海福点头说好,谁知海珍不乐意,对娘说:“我覅做上海人。”彩凤笑着说:“呆丫头,倷想做也做弗着啘。”
一顿午饭,吃到出工钟响才结束。金生一家出门后,宝生和玉敏进了房里,海福捧着海光给他的一套连环画,同海珍跟了进去。不一会儿,西屋里传出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柳氏听见西屋里热闹,笑眯眯对丈夫说:“黄家有今朝一日,我知足哉”黄纪元一脸喜色,又重复他的那句话,说道:“我眼光里,伲三个媳妇当中,玉敏顶有良心。倷将来有福享。”柳氏回答道:“倷当然也有福享啘。”
正月十五晚上,黄家好热闹,晚饭后堂屋里挤满了人,隔壁兴元一家,隔河小狗一家,还有金水土和福泉几个,都上门来看望宝生夫妻。柳氏忙着张罗茶水,宝生挨个分发香烟,玉敏从玉凤手里抱过苏安,拿了块糖逗他玩。苏安正在学开口,玉凤教儿子说:“婶婶快点养个小宝宝。”苏安吱吱呀呀,老半天才说出来,引得玉敏咯咯直笑。
福泉这时对宝生说:“唔笃结婚日,才根关照说,黄家孙子、孙囡要凑满十个,倷任务蛮重啘,起码还要生三个小囡。”宝生笑道:“伲只生两个,两个小囡足够哉。”柳氏插话道:“小倌总归越多越好,哪哈说两个足够哉再说生多生少,是观音娘娘作主,弗是倷安排。”宝生笑着对母亲说:“倷是老思想,现在弗灵哉。”柳氏不理解,问道:“阿是现在生小囡,也要讲新法哉”福泉抢着说:“当然啰,现在城里人养小囡,想养就生出来,弗想养就去打胎。”
柳氏听了连连咂嘴,说道:“阿要作孽真是罪过弗作兴格。”问福泉道:“倷个小倌,家主婆还朆讨,事体倒样样懂,是啥人教倷格”福泉脸涨得通红,答不上话来。小狗这时说:“福泉也快哉,再等几个月要结婚哉。”柳氏连忙问福泉说:“阿是真格啥人做媒”
福泉今天二十四岁了,家境在村里还算可以,父母为他的婚事着急,求了不少媒,相了几次亲。可是他太挑剔,不是说这个眼睛小,就是说那个鼻子扁,没有一个姑娘能让他中意的,他娘被他气得双脚跳。福泉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洋派,一年四季梳着个分头,有时头上还抹油,口袋里藏一盒百雀羚香脂,但是又舍不得擦,时不时拿出来闻一下。村里人都光脚穿鞋,他的脚上却套双花洋袜。有时出工带饭下田,大家都是钵头、粗碗,他却捧一只从城里买来的洋瓷碗。他样样爱讲究,难怪娶老婆这么挑剔。
小狗这时呵呵直乐,对福泉说道:“要说谢媒人,倷先要谢我干娘,呒没我干娘,就呒没倷格好事体。”柳氏听了越发疑疑惑惑,不知是怎么回事。玉凤在旁吃吃直笑,笑过后附在柳氏的耳边,低声细语了一阵。柳氏听了也笑,对福泉说:“倒是桩好事体。倷千挑万拣,总算挑着哉,爷娘也好定心哉,几时办婚事呢”大家听说福泉有对象了,又听说姻媒与柳氏有关系,于是拖住小狗,要他说明白。小狗卖不成关子,只得如实说了出来。
原来福泉几次相亲失败后,他娘直生闷气。小狗是福泉的好兄弟,福泉娘找到小狗,要他去劝劝福泉,问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小狗于是去他家里,把福泉一个人堵在房里,问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福泉抓耳挠腮,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小狗忍不住发火,拍一下他的脑壳,问他是脑子有病还是子有病这下把福泉惹火了,开口说道:“狗乱话三千,倷算讨着家主婆哉,说话弗腰痛。我也想讨家主婆啘,只是横看竖看,呒一个看得中,叫我哪哈办呢”小狗顺嘴问:“倷心里厢女人,应当是啥样子[口圼]”福泉回答说:“当然是标致大小姐。”他指了指床头边,墙上的一幅采茶女年画,说道:“至少要及洋画上女人一半好看。”
从前苏州人家里贴的年画,都是木板雕刻的,经手工印制的桃花坞年画。后来有了机器印刷,桃花坞年画不敌印刷品,逐渐走向没落。但是在上年纪的老人眼里,桃花坞年画才是正宗,但凡是印刷品,全都称之为“洋画”,不及本地的年画好。
福泉的那幅采茶女年画,是他从城里买回来的,贴在屋子里至少有五年了。年画已泛黄,但是一点也没有破损,画上的采茶姑娘明眸皓齿,粉红的脸蛋儿笑盈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姑娘的媚眼都在冲人笑。小狗心里此时暗自好笑,心想他是夜夜望着这幅画,不仅日久生情,而且走火入魔了。小狗心里气恼,不知道该怎样劝他,最后撂下一句话说:“倷搭洋画里女人拜堂吧。”说完了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