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睁开眼睛。</p>
房中已经熄了灯, 很安静。身上披着丝被, 柔软还带着馨香。这是谢玉璋的闺房内室。</p>
他坐了起来，唤人。</p>
谢玉璋披着外衫, 举着灯，推门而入。</p>
她头发披散着, 显然是就睡在了外面的次间里守着他。</p>
“睡好了吗？”她问。</p>
“好多了。”李固说。伏在案上睡这一觉，多日的疲惫轻了许多。</p>
谢玉璋将灯放在榻几上, 转身自水火炉上取了温着的水来，倒了一杯给李固：“润润喉。”</p>
又问：“要吃东西吗？”</p>
李固道：“来碗面。”</p>
谢玉璋便转身出去了，过了片刻回来：“一会儿便好。”</p>
李固问：“什么时候了？”</p>
谢玉璋回答：“二更天。”说着，先取了点心给他垫肚子。</p>
李固腹中饥饿，连吃了好几块。</p>
谢玉璋又给他倒了水, 看他喝下, 才问：“诸宫已经被拘了七日, 你打算怎么办？”</p>
李固手一紧，险些将杯子捏碎。</p>
他盯着那杯子, 牙关咬碎：“都该杀！”</p>
话虽这样说, 诸宫被拘了七日, 至今没有一个说法，可知李固的心里, 根本下不去这个手。</p>
他的刀，从来都是对外的。他的后背才是留给家人的。</p>
他转不过这个身来。因为这些女人，除了李珍珍和邓婉，都是他孩子的母亲。</p>
屋中安静了许久。</p>
“玉璋, ”李固唤她，却又停顿了许久，低低地道，“我最失望的……是婉婉。”</p>
这是谢玉璋第二次听到李固唤邓婉为“婉婉”了。上一次，是他许她以妻位的那一回。</p>
只有家人和极亲近的人才会以叠字相唤。他明明称崔盈便只是“盈娘”而已。</p>
“原来你心里……”谢玉璋叹道，“明明崔氏风评更好。贤良淑德，我从未听过有人说她不好的。”</p>
反倒是邓婉，有一些小瑕疵。</p>
可原来，在李固的后宫中，被允许走入他内心的人，是邓婉。</p>
李固抬起眼。</p>
“盈娘很好。”他说，“太好了，我从她身上挑不出错来。”</p>
谢玉璋微微颔首：“你说得对。”</p>
李固自最底层起身，谢玉璋曾自最高处摔落，人生经历使他们两个人都明白，不管是人还是事，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所谓“完美”。</p>
一个人若表现得“完美”，等同于虚假。</p>
“宫中女人，不管真实性情如何，都温柔恭顺。”李固的目光落在了榻几上，“唯有婉婉，还有几分真性情。”</p>
谢玉璋点头道：“我知道。”</p>
张皇后总是羞辱她。</p>
面对她的遭遇，李珍珍出面与皇后呛声，她有她的利益和立场。崔盈娘温柔怜悯，那怜悯表现得太过了，反而伤人。</p>
唯有邓婉，她见到谢玉璋会皱眉头。她的目光明确地传达了她不喜欢她的意思。但她也从不磋磨她。既不怜悯，也不磋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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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婉，是一个品格高洁，内心骄傲的女子。</p>
偏第一个对皇长子动手的，是她。</p>
谢玉璋想问李固，他到底要如何处置诸宫。从前她谏过，他都明白，却做不到。还妄想让她替他去管理后宫。</p>
只现在，已经危及皇嗣，谢玉璋还是决定问问他。</p>
只她还没开口，院子里有些响动，显然是来了什么人。</p>
谢玉璋便没开口，李固也凝眸。</p>
很快，内室的外面，有个声音道：“陛下！奴婢良辰！陛下，奴婢有急事禀奏！”</p>
良辰是福春的干儿子，派良辰来，自然是因为发生了事，福春需要留下镇守后宫。</p>
李固和谢玉璋飞快对视了一眼，心中都生出了不好的预感。</p>
李固喝道：“进来回话！”</p>
良辰推门而入，不等李固问话，直接扑在地上，额头贴着地毯，颤声禀报：“启禀陛下，淑妃……自尽了。”</p>
空气刹那凝结，寂静如冰。</p>
谢玉璋猛地立起身子，喝道：“快去！”</p>
李固如梦初醒，下了榻便大步往外走。良辰爬起来跟上。</p>
谢玉璋披衣走到次间里，李固已经没了影子。</p>
侍女端着托盘，盘上一碗热腾腾的银丝面。</p>
没来得及吃。</p>
李固回到宫里，邓婉已经死去。</p>
她吞金而亡。只留下一句遗言——</p>
【我负了郎君。】</p>
她最后说的是“郎君”。</p>
李固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握了许久。只她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p>
六宫被拘，所有人都想见他，都想怎么才能求生。</p>
唯有邓婉，以死谢罪。</p>
李固最终放开了邓婉。他的眸子已经没了温度，也没了犹豫。</p>
李固离开了景澜宫，朝玉藻宫走去。</p>
他走得很慢，一路吹着寒冷的夜风，回顾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从娶亲，到圆房，到纳妾，到封妃，到生子。</p>
他得承认谢玉璋说得对，他的确是太贪心了。</p>
他妄想在后宫圈出一块地方，给自己圈一个家，实在是执拗可笑。</p>
李固一路走去，一步步，把这个贪心且可笑的男人抛在了身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