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却望着她笑叹：“小看谁，也不敢小看你。”</p>
第二日天使到得很早，也不是别人，正是林斐的三哥林谘。他特意向皇帝请了命来担任天使。</p>
前勋国公，现门下侍中杨长源亦到得很早，今日并非休沐，他是向皇帝告了假。他陪着谢玉璋接了金印和玉册，见证了她从赵公主到大穆公主的华丽转身。</p>
这真是，谁都万万想不到。</p>
谢玉璋“谢主隆恩”地接过了那金印和玉册，一颗心完全地放了下来。从现在开始，她在大穆朝便有了自己的身份。</p>
这身份极好——看起来尊贵，但其实完全没有任何实权，使她既可以不被别人随意折辱，又不会遭人忌惮。</p>
李固或许只是想将心中的一个缺憾补上，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变成可以实现的诺言，但于谢玉璋来说，真真是再好不过了。</p>
在离开中原之前做的那些事，一本万利地收回来了。</p>
“恭喜殿下。”林谘年纪与皇帝差不多，还不到三十岁，长身玉立，面目俊美。他深深施了一礼：“这些年，承蒙殿下照顾斐娘，臣感激不尽。”</p>
谢玉璋福身还了半礼，道：“林三哥勿出此言，我与阿斐情如手足，这些年也根本说不清是谁照顾谁。只一桩，当年她拼了命硬追了我去，这些年我也拼命护住了她，如今，将她安安全全地给三哥带回来。只求三哥速速将她带回家去，我这心里，便再踏实不过了。”</p>
林谘少时是丞相府公子，妹妹做了谢玉璋的伴读，与谢玉璋亦相识。只未想十多年未见，谢玉璋张口便唤“三哥”，熟稔仿佛竟还胜过当年。自然是随着林斐喊的。</p>
妹妹失联多年，这些年连她是不是还活着都不能确定，不想如今不仅回来了，还毫发无损，坚称自己在塞外有公主相护，一点苦都没吃。</p>
林谘对谢玉璋的感激，难以言表。</p>
他又深深行了一礼，才肯直起身来：“且让她再陪殿下几日，过几日再让她家去。”</p>
“可别。”谢玉璋笑道，“我日日都和她在一起，以后都在云京城里，也不是就不再相见。如何因得我耽误你们团聚。她随身的东西本就装好了箱笼还没打开，拉走便是。你这便把她带回去。待亲戚族人都见了，得闲了，再来找我玩。反正我就在这里，钦赐的永宁公主府，跑不走。”</p>
林谘和林斐一母同胞，生得颇像。只是林斐秀美，林谘英气，两个人最大的相似处便都是一身的书卷气，清清涟涟，气质出尘。</p>
他笑起来，对林斐说：“你可听到了。”</p>
林斐嘟囔道：“真是，仿佛我讨人嫌似的要赶我走。”</p>
“噫。”谢玉璋笑道，“便是要赶你走，休要赖在这里吃我公主府的白饭。”</p>
这两个女郎从草原归来，于旁人想象中都该风霜满面，眼带沧桑才是。不想她二人说笑打趣，盈盈然明媚娇俏。</p>
她们笑着，却叫旁的人眼睛湿润。</p>
“舅舅真是的，怎么又哭了。”谢玉璋嗔道。说着，亲自扶着杨长源的手臂，请他到堂上坐了。</p>
林斐道：“哥哥来帮我收拾东西罢。”</p>
林谘知道这是谢玉璋舅甥俩要说私房话，向他们道个罪，随林斐去了。</p>
“怎地又变主意了？”他问，“昨日里不是说要再过几天？”</p>
林斐“嗯”了一声，笑道：“她可怕我吃她白饭了，昨日知道了，便非要赶我走。倒也省事，那些箱笼直接搬走便是。”</p>
林谘觉得妹妹虽笑着，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顿了顿，道：“早点回也好，大家都想你。九郎十郎现在都在京里读书，知道你无事，他们昨天都哭了。你的院子也都收拾好了，你便什么都不带也没关系。家里都有。”</p>
林斐道：“这两个几岁了，都快及冠了吧，居然还哭。”</p>
嘴里说着，却只给了林谘一个后脑勺。林谘望着妹妹乌黑的秀发编成发辫，没再多说什么。</p>
这边正堂里，谢玉璋却忙着安慰杨长源。</p>
杨长源哭了一把，道：“便在昨日之前，虽知道你要回来，还都跟做梦似的。”</p>
谢玉璋好一通安慰，道自己在草原有子民有卫队，从来没吃过半点苦。</p>
杨长源心道，便那二嫁，已经是天大的苦了，这孩子却一字不提。既感叹甥女心性坚强，又内心止不住的酸涩心痛。</p>
收了泪，说起正事。</p>
“待会我陪你去逍遥侯府。”他叹道，“你们到底父女一场，去看看他，只他做什么，你也别太劝着管着。”</p>
谢玉璋其实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得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问一句：“父亲做了什么？”</p>
果然，杨长源道：“也没做什么，只是成日里炼丹服丹。”</p>
一如前世。</p>
谢玉璋沉默不语。</p>
杨长源道：“珠珠，非是舅舅心狠，不叫你管他。实是他这个身份，做什么对的事都是错，反是做些个错的事，倒是对。”</p>
作为禅位了的前朝末帝，真是做什么错什么。</p>
读书也是错，一个闲人读得什么书，莫不是心存复国之志？</p>
写字也是错，无心之下写一句似是而非的诗句，硬被人说有隐喻，便有嘴也说不清。</p>
“他自己当皇帝的时候，最爱疑心。如今，自然也比旁的人更明白。”杨长源叹道，“除了偶尔弹弹琴，煎煎茶，他如今连画也不作了。”</p>
世间总有小人，想踩着别人的过错作为自己晋身的踏脚石。</p>
若别人没有过错，那便鸡蛋里挑骨头挑出过错来。</p>
谢玉璋想，前世傻的其实是她。</p>
她从草原回来，见到父亲日日炼丹服丹，劝过他许多次。父亲只说，你不懂。</p>
原来她是真的不懂。原来成日里磕食丹药磕得精神恍惚，看似活得云里雾里的父亲，心里面什么都明白的。</p>
他只是怕死，怕死怕得要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