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好笑的事。”谢玉璋说, “父皇没来得及禅位, 黄允恭没来得及登基, 李固便破城了。那些新做好的衮服便便宜了李固。可李固长得太高，黄允恭做的短了一截。他的人说要重新做, 李固嫌麻烦，让人找出库里父皇备用没穿过的衮服, 将下摆截下来一截接上，就这么登基了。”</p>
听起来的确好像很好笑。等大穆朝建立, 也的确是民间的一则逸闻趣事。</p>
由谢玉璋讲出来, 听在林斐耳朵里，一点也不好笑。</p>
这是风起云涌的时代，不知道南边现在，多少人奔走串联, 多少人野心翻涌，多少人磨刀霍霍。光是想都热血沸腾。</p>
可她们……</p>
“什么都做不了。”林斐叹息, “我们, 真无用啊。”</p>
“太贪心啦！”谢玉璋横她, “好好活着就好啦。”</p>
“也是, 人生这么无常，活着就不容易。”林斐说。</p>
谢玉璋侧目：“说话像个小老太婆。”</p>
林斐无语：“你不常这样？”</p>
“我活过两辈子呀，死过一次了都。”谢玉璋道, “你还不到二十。”</p>
她坚持声称自己在梦里已经活过一世了，后来渐渐也不再说“梦”不“梦”的了，只说“前世”。</p>
“但我说的并没有错。”林斐说, “想你，皇后嫡出，金尊玉贵不需说了。便是我，祖父是丞相，父亲掌着御史台，六岁就和歆州高氏的嫡孙订亲……可看看现在我们在哪里，这还说不上无常吗？”</p>
谢玉璋却说：“哦，歆州高氏！”</p>
林斐不说，她都把高氏一族给忘了。</p>
林相碰死在金殿上，林家获罪，林斐虽然避难朝霞宫，却也入了贱籍。这门显赫一时、众人称羡的亲事就不了了之了。</p>
“他家后来如何了？”林斐好奇问。</p>
谢玉璋先觑她脸色。</p>
“我只十岁那年见过他一次。”林斐没好气地说，“你直说就是。”</p>
谢玉璋便放心地说：“死光了。”</p>
“高家也是厉害，天下群雄都俯首了，他家是顽抗到最后的，你那个没缘分的公爹，最后竟然公然登基称帝了。”谢玉璋说，“李固因此把高氏一族都灭了。他这个人，戾气有点重，大家都怕他。”</p>
林斐似笑非笑：“说得跟他是你的谁似的。”</p>
谢玉璋无语望天：“你问我才说的，顺口带出来而已。大家都是这么说他的。”</p>
林斐叹息：“他要是能早些成事就好了。”</p>
“哪那么容易呢。”谢玉璋道。</p>
成就天下霸业，没有一点虚头巴脑的东西，李固是一刀一枪地打下来的天下。</p>
“唉，李铭也快死了。”谢玉璋叹息，“一代人杰啊。”</p>
那时候李铭死的消息传到漠北，阿史那还为他哭了一场，直说：李矮子怎么就死了呢！他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去杀他呀！</p>
还遥祭了。令谢玉璋记忆深刻。</p>
毕竟是值得漠北的天可汗哭一场的人。</p>
林斐问：“他到底是怎么死的？”</p>
“不知道呢。烛光匕影，史之迷案。”谢玉璋一摊手，“说李二郎到死都不承认是他杀了李铭。但当时李铭正生病卧床，有奴婢想送药进去，后来声称看到烛光投在墙上的影子，影子手里握着匕首。她吓得没敢进去。后来李铭就死了，河西大乱了一阵。嗯，是了，李固的杀名，就是那时候才终于传出了河西的。他杀了太多人了。”</p>
谢玉璋又道：“不过承认不承认也没什么分别了，就算李铭不是他杀的，李四郎可千真万确是他杀的，据说头颅都挂在城墙上了。李固恨他杀了义父，又暴尸李四郎，便车裂了他。”</p>
林斐悚然。</p>
半晌，她吐出一口气，道：“珠珠，我刚才只是说笑，李固其人……”</p>
“我知道的。”谢玉璋叹道，“你没见过他后来的样子，我一直都很怕他的。嗯，他的脚很大。”</p>
林斐：“……”</p>
谢玉璋道：“我每次碰到他，都不敢抬头，也不敢乱看，就只敢盯着他的鞋子看。就发现，他的脚好大。”</p>
林斐想笑，又心酸。</p>
谢玉璋还没说完。</p>
回忆这种东西便是这样，拎起一根线，便带出一大串。</p>
“他这个人特别讨厌的。”她说，“他是皇帝啊，狭路相逢，我们让路给他先走便是了。他每次都不走，就杵在那。我们就只好绕着他走，也不敢抬头。”</p>
她说着，便回想起了那时候，从皇帝的身侧绕过去，又不敢提起裙子跑，只用细碎的小步快速地捯，只想赶快离开。</p>
皇帝的视线落在她的背上，总是烫人。</p>
“笑什么呢？”林斐莫名。</p>
谢玉璋不自在了一下，拨转马头：“走吧，还有好多事要准备呢？”</p>
林斐骑马跟过去：“准备什么？”</p>
“准备做可汗的妻子啊。”谢玉璋说。</p>
“……”林斐叹息，“唉。”</p>
“没什么的。跟他比跟别人还更安稳些。”谢玉璋说，“看看怎么让他别死太早。”</p>
林斐闷闷道：“他太老了。”</p>
谢玉璋道：“他要是不这么老，其实一直留在草原也不算坏。”</p>
可惜不现实。阿史那垂垂老矣，李固少年英雄，他们两个的年龄差注定了草原迟早沦陷于战火，她肯定得带着自己的人回云京去。</p>
回云京，是这些赵人不敢做的梦。</p>
“走了，回去了。”她说，“我还得练舞呢。答应了他给他跳一场的。”</p>
林斐愀然不乐。</p>
谢玉璋道：“唉，别拉着脸啦，没什么的。这边消息来得晚，要赶在消息过来之前，把他拿下来啊。”</p>
林斐说：“他早就被你拿下来了。”</p>
谢玉璋说：“还没有。他什么都明白的，他只是喜欢听我说好听的话。”</p>
两人说着话，放着马缰缓缓归去。</p>
时代滚滚前行，史笔如刀，记录了云京的每一场血火，每一滴眼泪。</p>
围城的是鬣狗，勤王的是饿狼。</p>
噩梦是一场接着一场。</p>
安乐公主用力咬了那男人一口，男人吃痛，一巴掌把她扇开，狞笑道：“好烈的性子。还当自己是公主呢？某今天就是要尝尝公主的滋味！”</p>
安乐嘴角流血，看着他冷笑。</p>
男人扯开衣襟待要上前，金光一闪，那公主用金簪自戕，倒地而亡。</p>
宫里，淑妃幽幽醒转。</p>
衣不蔽体，秽物满身。</p>
殿中寂静无人，窗外还有火光，听得见宫娥的惨叫和哀哭。</p>
人间修罗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