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落日时分,好大好圆的一轮红日迅速西沉,给四周的黑云青雾和远山近村吞噬了一小半,一半,一大半。两人看呆了,沉默不语。稍顷,秦娥不禁吟哦道:“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敢斗跟着她念了一遍,说:“好诗。”
秦娥道:“王孙,你真有把握色诱那些斗鸡到你身边?”
“姑娘莫要担心,我百无一能,算不得英雄好汉,更算不得奇男子伟丈夫,只有这一本领是从小练就的,所以十拿九稳哩。”
秦娥道:“你早已不是百无一能王孙了,跟我初见那会儿天差地别了。”
敢斗喜欢说:“你真觉得么?!”
秦娥看着已给吞没的落日,脸上红扑扑的尤其美丽。敢斗看得不能自持了,便趁暝色四合,光线朦胧,迅速亲一下她的桃腮,而后垂头说:“对不住,宝卷说得没错,我也春心荡漾了。”
秦娥笑了笑,扬起脑袋,送上檀口说:“我可是个真的女儿家,不像你,一会儿到下头去,就要变成一只假母鸡了。”
敢斗一阵激动,亲上她的嘴了。忽然,秦娥听得一声动静,便赶紧推开敢斗,自己也一侧身,只见一支白羽箭恰好射中挺立于绝壁中的松树,箭镞没入了。
敢斗大怒,望着下面大吼一声:“狗东西,搅了我的好事!”
刚要拈弓搭箭回射,给秦娥扯住道:“早已躲走了,此仇改日再报吧。先回去吃点东西,天大黑后还要下山去显你的绝技哩。”
敢斗喜滋滋跟着她回去了,不在话下。
天大黑了,饭吃毕了,秦基业率一行人带用得着的东西耐心等在正对叛军寨栅的垛口前,张望和谛听叛军动静。
等了几个时辰,寨栅里终于影影绰绰汹汹拳拳了,火光亮处,不时有斗鸡飞起落下,足足有二十几只,这里那里,此起彼伏。
与此同时,醺醺然的酒味也随着回旋的暑气热哄哄蒸腾上来,是贼众合力饮酒造成的。敢斗摩拳擦掌道:“差不多了!下去,逼近,叫几声,便勾引来捉住了!”
秦基业说:“贼兵无所事事,这几日不打它个痛,后几天这上头要吃紧了!”
“走,分头下去!”说这话的是翻雨,带着另一队人。
所有少年跟着到了暗道口,排成一字长蛇阵,敢斗第一个,秦基业第二个,都带着各自善用的兵器,而腰际则左悬弓右插箭,满满当当的。
众人是在无月的夜色掩护下钻出石墙下峻坂上的洞口的,鱼二、元宝正在那里机警张望。秦基业一并叫上他俩。
所有人穿梭于间或长有树草的峻坂上,由一条长长的生麻索串行在一道,免得不慎跌落,非死即伤。
终于下到地势仍有些起伏的陆原,藏身于给叛军砍伐去、这些日子又长得挺拔的杂草中。匍匐前行之际,众人不时碰着前些日子因攻城而丢了命的贼兵尸身。
因为天热得过分,都腐烂了,有些还露出黑乎乎的肠子和白花花的牙齿,行走其间必得强忍恶心,能不碰上尽量不碰上。
但封驭无意中手抓到一捧烂乎乎的东西,见是一截面目全非的尸身,哇地叫出声来。众人吃惊不小,看着前头一百步开外的叛军辕门,惟恐给当值的哨卒听见了。
封驭啜泣着用手擦着杂草,才吃进肚皮的东西一股脑儿吐了出来。幸好解愁心细,带着那个曾起过不少作用的香囊,一下子塞到他的鼻下,才制止他的啜泣。
两个敌哨听到什么,窃窃说着走来,不断用佩刀搠砍杂草丛,且虚张声势吆喝叫几声。蓦地两声响,都中箭倒了,一个前扑,一个后仰,死得悄无声息。
只见草丛中起来两个人,扔下善用的兵器,温侯戟与长柄刀,弯着身一溜烟去到两个死人边,三两下便剥了号衣,套上后便去辕门口站立,俨然转为叛军哨卒。
没错,一个是去尘,另一个是敢斗。其余人都留在原处,准备好了阔口草袋,摆出守株待兔的阵势。
去尘面对寨栅充当敢斗的眼睛。敢斗则背对敌寨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吐出来,顺便清了清嗓子眼。再接着,就娴熟鸣出母鸡发情时特有的啯啯嘎来了。
他的啯啯嘎,一气呵成,中无间歇,几可乱真。
一身叛军哨卒打扮的去尘望着寨栅内错落有致的营房,使劲低声催促道:“小乖乖,若是听得小美人敢斗的叫唤,一个个赶紧出来与他作亲,先到先上,后到后上。过了此村再无此店,一个个都给我听好了!”
敢斗暂停,歇了一口气,轻唤道:“见了公鸡的踪影没?!”
去尘着急道:“没哩!是你的本领不济事,可见是吹嘘出来的!”
敢斗听了听,道:“未必不济事!听见了,斗鸡的叫声不见了!对对,再加一把火!”
便又是一阵啯啯嘎,比前头那一轮更见响亮。
杂草丛中,秦基业等人睁大眼直勾勾望着叛军寨栅纵深处,盼望斗鸡们一只只扑将出来,却还是不见,不禁面面相觑,颇有些疑虑。
宝卷冷笑:“也就是吹得像回事,只是不见功效,白白叫我等跑了冤枉路!”
“该死的贼兵,死了都荼毒于我!”一直在草上抹着手的封驭啜泣说,“师傅,不如杀进贼营砍瓜切菜!”
蓦然,秦娥有所发现,欣喜道:“听,斗鸡声不见了!”
封驭不再哭了,手又拭干净了,道:“你的男人你自然处处护着说话哩!”
解愁忽然说:“看,有东西载歌载舞出来了!”
“太好了,是公鸡!”丹歌轻声欢叫,“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秦基业等人也看见了,低声喝彩道:“好敢斗,好口技!”
“是真手段,并非吹牛哩!”秦娥骄傲道:“我说的吧!”
叛军辕门跟前的去尘早看见斗鸡出来了,捅一下敢斗道:“出来了!一只接一只哩,比马跑得都要快!哟,还飞起来了,几乎不输与天上的小鸟哩!”
敢斗回头一张望,撒腿便往草从之中跑,啯啯嘎,啯啯嘎,不绝于耳。他刚扑在地面上,赶在最前头的一只大斗鸡便到了,还没寻找母鸡,便给守候多时的秦娥扑个正着,一转眼塞入口袋。
它显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里头吃惊挣扎着,这处凸那里凹。
转眼之间,又有好几只斗鸡到了,有正好撞入口袋的,也有偏巧落在手上的。所有人都来不及兴奋,因更多的斗鸡争先恐后到了,一阵手忙脚乱后,基本没脱逃的。
猛然间,只见解愁用手指向前方道:“看,贼兵追将出来了!”
众人刚停下,还没来得及喘息,便看见寨栅里有无数叛军叫着嚷着追出来了,而他们之前有八九只斗鸡边跑边飞,快得如同日影移动一般。
秦基业沉着说:“翻雨,你率秦娥、丹歌等女娃带着斗鸡赶紧上堡垒去,我这里的人掩护你们一阵子便撤上来。”
翻雨不争辩,立刻带着姑娘们转身走了,手上都提着扑腾个不停的草袋。她们刚走,最后那批斗鸡也到了,纷纷给扑住或抓着,无一例外。
敢斗见斗鸡都到手了,忽然停止啯啯嘎叫,操弓箭在手道:“都到手了,你好撤回来了!”
去尘尚不想撤,性起了。
秦基业道:“去尘,快回来,还等什么?!”
去尘刚犹豫,几个跑得快一些的壮实叛军便到得跟前了,对他嚷着:“瞌睡虫钻入你眼里了,为何不拦住斗鸡?!”
“如今倒好,吃的没了,乐的也没了!”
“等禀报过将军大人,看不砍掉你的脑袋当球蹴!”
另一个贼兵径直来踢他的下腹部,去尘及时闪过,对其大喝一声道:“不错,是得砍了你等的脑袋了,可恶可恨的害民贼!”
手起刀落,两颗脑袋皮球似滚落到地上,无头的身子随即喷出污血,也先后倒了。
后头的叛军见状,一个个都吃惊,赶紧刹住脚步,胡乱操着军械杀过来。去尘并不怵他们人多势众,挥舞佩刀,挺在辕门跟前。
他回头看一暗处,高叫道:“师傅作速率众兄妹上堡垒去,我掩护你们杀一阵子便回来!死不了的,有的活了!”
秦基业惟恐去尘寡不敌众,也抓弓箭在手,喝道:“杨去尘,师傅不准你恋战!赶紧撤回来,与我等众人协力一处,再杀他十几个人一同撤上去!”
宝卷也道:“去尘兄,你的逞能病为何至今还不痊愈,又在处处逞能!如此,解愁又要替你操心了,以后哭你哭瞎双目也没定的!”
学述引经据典说:“古话说得好:‘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你的勇气我们众人亲眼目睹了,杀人如麻的贼人也望见了,去尘兄切不可因小失大,赶紧撤回来!”
去尘则回头喊叫说:“师傅,诸位好兄好妹,来不及撤了!”
见后头的叛军源源不断到得跟前,便挺着佩刀杀将上去,又杀了好几个,而后大喊说:“并非逞能,实在来不得撤了!”
接着厮杀之际,不时回头张望,说:“解愁,你无须操心我!我若不死,到江南就娶你为妻哩!你若应承了,可赶紧扔过我的温侯戟来!”
解愁已随秦娥等人经由竣坂撤往上山堡垒去了,刚要钻入暗道,却听见了。而下头的敢斗不想叫去尘失望,便抓起草丛中躺着的温侯戟,使劲扔了过去。
他尽量模仿解愁的口音说:“一言为定!五郎,赶紧接住温侯戟!”
去尘听得“解愁”的声音,又听得后脑勺呼呼生风,便赶紧把佩刀运到左手,右手往后一伸,正好接着温侯戟。
他呼呼运转了几下心爱的兵器,忽然想起来说:“我说解愁,你的声音为何变了?莫非怕我死了,连声音都吓得变转了?!莫怕,有你看着,我杨去尘是不死的!”
竭力抖擞起精神,于是温侯戟不见了,杨去尘也不见了,一阵风之后才又显出身影来,而抢近来斗他的贼兵早已倒了一大片,怪叫着后退,说:“没错,此人便是杨去尘,杨国忠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