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加凶狠盯着学述道:“喂你,穷措大!你处处吃白食,每每须得我等保护,就会写这些狗屁不顶的大字!你嘛,日后索性将这些大字当胡饼吃了充饥吧!”
晋风惟恐他动手,用身体遮挡住学述说:“只要是明眼人,都瞧得见这些字写得有多好!杨去尘,你看:这个‘戟’字比你舞的温侯戟都要有力十倍哩!大伙看一眼,是不是这样?!”
众人围着大树干看,那头上的字正如晋风说的,一个个大气磅礴,又是《诗经》里头的诗篇。敢斗凑得最靠前,一字一句念了出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宝卷念着第二段:“‘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晋风自家抢念第三段:“‘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基业趁势把话题从去尘身上转移走,于是问道:“字一个个都认得,可意思明白不明白?”
众人都摇头。
“敢斗,你呢?”翻雨笑嘻嘻问他。
敢斗尴尬道:“认得字也念得稀里糊涂哩,跟方才逢着孔老夫子的后人,人家问我《论语》要旨时一样发窘哩!”
赶紧拿眼去望秦娥道:“姑娘自然懂这个,不妨为我们好好……”
秦基业却招呼学述过来:“这是一首何等样的诗,你给大伙儿略微解释一下,师傅也好就便学着谢。”
学述便滔滔不绝解释说:“这是春秋期间流行于秦军寻常兵丁中的军歌,大有吞灭六国的气概,我大唐之边塞诗从中得益不少呢。该诗说的是战友间的情谊: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略停了一下,继续道:“在下逐字逐句说一说:为何说没得衣服穿?我与你不妨合披一件战袍。大王起兵打仗了啊,快整治好你的戈我的矛,我与你同仇敌忾,奋勇杀敌!
为何说没衣服穿?我与你不妨轮穿同一件亵衣。大王起兵打仗了啊,快整治好你的矛我的戟,我与你一块行动起来!
为何说没衣服穿?我与你不妨合穿同一件战裙。大王起兵打仗了啊,快整治好你的铠甲我的兵器,我与你一同去剿灭敌人!”
用如此浅显的言语一述说,众少年自然都听懂了,不禁想起几个时辰以前打的恶仗,纷纷点头称妙。
去尘还是不服气说:“你这个书呆子,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却害得全伙人马为你一个人的安危冒矢石干大仗!哪日你也作个男人,亲自持械,打上一仗!若能那样,则我们众人就不会放这么多的屁话了!”
晋风怒视去尘道:“说屁话的是你,不是我们,更不是学述!你走你的,我要跟学述颂唱这诗篇了!”
解愁说:“还有我。”
除了去尘,其余人也都这么表态。秦基业说:“那就一块跟着念吧。圣人之后说过了:天下总归还要太平的,文章学问那时又有了用武之地了。”
去尘讪讪走了,脑子里仍在动着那个念头:“哪日天下真太平了,学述这种人势必取代我这样的人,那时的大唐相爷说不定就是他了,——
阿爷老了,相爷的位置再也坐不成了,我跟着也坐不成了!显然,到那时,我就是当上麾下有十万部卒的大将军,只要颜学述是相爷,我也要处处受他的节制!这可如何是好?!”
这么想着,他心里尤其堵得慌,就在大树底下靠着了,手不停摸着温侯戟,恨不能尽快斩杀掉学述。他渐渐睡着了,稍后醒来,听得众人在跟学述念另一篇诗。
是在另一棵大树上书写的王维《少年行》之一:一身能孹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侧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去尘听到晋风正在释读:“我试着说一说:有位英俊少年一个人能扯开两把雕弓,敌人再多就当没得一般。其侧身坐马,左右开弓,匈奴的大头目就一连给射中了五六个,纷纷载下马来了!”
学述击掌说:“解得切,可见晋风小姐也天资聪颖哩!”
敢斗更是兴奋道:“师傅,以后若是再跟叛军交战,我等不如吟着这诗冲上去,一口气砍得更多的贼兵下马来!”
秦基业说:“好!这好诗连师傅念着都获益匪浅哩。”
去尘昏沉沉又嗔纷纷,一心只想要了学述的命,认定不能将这桩要紧事再往后头搁了。
解愁跟众人在一块,念得高兴时便全然忘了去尘。可一旦她停下跟其他人互动,又记得他了,便回头看了他一眼,跟着过去扯他的手道:“何苦独自坐着生闷气,一块学点好东西不好?”
去尘怒了,推开她,又闪电式绰起温侯戟,在她胸口弄着影说:“滚,否则我连你的性命也一并取了去!”
众男女都听见了,望着这边。丹歌说:“解愁,赶紧回去,不必再劝杨去尘!”
解愁愣住了,却并不动身,直到秦娥、丹歌过来拉走她。丹歌进一步规劝她道:“好妹妹,你就别再理这个杨去尘了。流水一走,他故态复萌,肆无忌惮了。”
秦基业叫众人立刻上马,因这片树林子不能再呆下去了,说:“若是逃离去的那名贼兵找来更多的贼兵,我等就遇见大麻烦了!”
这话等于再度责怪去尘一次,愈加叫他心中窝着火了。
新的征程上,其余人都前后左右,相距不远。只有去尘一人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跟什么人赌着气似的,——不时用温侯戟去砍搠遮挡道路的树与草。众人觉得他性情又乖张得厉害,跟着就要发生什么不祥了。
去尘忽然停下,舞着温侯戟道:“宝卷,封驭,你两个赶紧上来,跟在我两边!”
宝卷笑道:“好了杨去尘,你别指手画脚了,你阵前斗贼兵的模样我还记忆犹新呢!老实说,不怎么英武哩!”
封驭说:“若非我与表兄联手救下你,这会子你已在泥土里烂着哩!”
去尘见他俩不再肯听命于自己,悻悻道:“既如此说,容我找工夫与你俩计较便是了!”
宝卷、封驭一个说:“不怕!”
一个说:“奉陪!”
说了,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最近几日的行军途中,翻雨不肯总呆在最后头,这不又奔马上来,与秦基业并排驱驰。
“我呢,惟恐去尘又要闹事,特来跟大哥商议如何是好。”
翻雨这么说,是真的看见危险就在前头。
“是这样的,”秦基业说,“不过,等行军结束不也可以说这事?”
“不然,得赶紧想出个法子来,以阻止杨去尘报复颜学述!”
解愁大抵从他俩的口型猜到他俩在说啥,过来道:“去尘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不然有人要没命了;就是他本人,怕也活不长了!”
“闺女有何想法不妨说出来。”
“若蒙师傅同意,我这与杨去尘单独去江南。”解愁说,“就走师傅与流水约定的那几个地点,时间上也完全重合。”
秦基业却摇头说:“杨去尘去江南,得由师傅亲自带着,这是师傅承诺下的。不过,他的老毛病须花时间治愈,急方猛药并不适合。师傅以为斗转星移,假以时日,他自会有所收敛的,或许最终还能成大器呢。”
“妹妹无须操心,他杀不得宝卷、封驭,有姐姐暗中盯着你的心上人呢。”翻雨笑着说。
“只怕他要杀的是学述呢!”
秦基业、翻雨吃惊不小,问她是如何看出的。
解愁说:“他一直盯着学述看,暗地里咬牙切齿!看哪个他用这种眼神,哪个便是他的仇敌。师傅,姐姐,你们得叫学述千万留神,同时要令晋风时刻守着他,方才万无一失!”
秦基业这才觉得事态的确严重,最终与翻雨、解愁悄无声息安排好了对策。
走了好几日,为了等流水跟他的娘亲追上来,秦基业夏下令驻扎在一个坂坡上,直接眺望得到从山东一直延伸过来的驿路。天气热到夜晚都难以入睡,少年们却无法自由行走。秦基业说大路就在跟前,若是自由行走,极有可能遭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免得自招灾祸。
睡当儿,晋风无法挨着学述,因此这是学述最为危险之际。到了后半夜,渐渐有了一些风,躺着的人们渐渐睡去了,除了负责警戒的。今晚也是巧,负责警戒的是晋风、丹歌,在望得见大路的地方隐蔽。
他人都沉沉睡着,去尘的眼皮怎么都不肯合上。这是最佳时机,不能再等下去了,便忽然直身,扫视到他人都睡着,只有学述一人躺在最边缘灌木丛里。他摸索过去,尽量不发出动静。
他没带温侯戟,就腋着把小刀,甚至比秦基业的鱼肠都要小一号,是从给他杀死的贼兵腰际搜得的。到后,他先往学述边上一躺,听着他的吁吁声,也听着他人的齁齁声。稍后,他冷笑一声,便拔出小刀。
忽然,他的手给牢牢攥住了,动弹不得,顿时愣住了。睁眼一看,居然是学述本人的两只手!再仔细一看,他居然长着四只手,上头的两只紧攥自己拿小刀的手,而下头那两只,一只找到了书,另一只翻开它来看。
他吓得魂灵都脱体而去,浑身冰凉一片,连声说:“不是的!不是的……”
学述垂头看书:“杨去尘,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恁么快就忘却给我救下一事了。”
去尘扑睩睩转着眼睛,竭力想看清楚学述是否果真长着四只手,因为光线昏黑,看不大清楚,可有一点是明确的,那两只多出来的手,果然是从他肩膀上长出来的。
他克服恐惧,恢复镇静说:“怎么,你倒救过我?我为何一点都不记得了?瞎说吧?”
学述的上两只手依旧把住去尘捉刀的手:“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的脑壳早被削去一半了,就像封驭说的,眼下正在地下烂着呢。”
去尘断定学述果然长着两双手,于是又害怕了,说:“想起来了,是有这等事哩!所以俺报答你来了!对对,俺看见一只蝎虎子正爬向你,便及时赶来斫它哩!”
也是巧,学述边上草中果然有一只大蝎虎子,全身呈黑棕色,月光下显得油亮油亮的,两只大螯举得高高的。去尘当下率先给吓着了,挣扎着说:“撒手,赶紧!我来刺死它,不然你要被它蜇死了!”
学述面临选择了:或者被蝎子毒死,或者被刀子刺死。他最终选择了后者,撒了手。刹那间,去尘举起了刀子,发出一道银光。晋风正好出现,见状惊呼:“不好了,去尘要杀学述了!”
所有人都从睡梦中惊醒,最靠学述的敢斗应声一跃,到得他边上,手中的佩刀直对准去尘胸口。
宝卷更是举着两把大板斧到得去尘跟前,眼看要劈他。解愁尖叫了一声,用双手蒙住双眼。去尘却颤抖着说:“我好心救下颜学述性命,你们为何偏不识好人心,就认准我有歹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