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基业为自己搭了个不高的棚子,入得去躺下来,嘴上说等着猪瘦、羊肥回来,其实又开始惦念翻雨,心想:“白天走路,你总喜欢殿后,不想用姣好的面容和婀娜的身姿魅惑我,现在可是寂静的夜里,你若真心有意,为何不中辍巡检外围,趁两个昆仑奴还没回来,赶紧过来与我依偎一个时辰。”
但翻雨总是不来,他放在身边的随沙漏上头空了,下头满了,上头满了,下头空了,足足有好几回。忽然,马蹄声响起,那两个外帮人回来了。
猪瘦率先下马,摇头对出得棚子的秦基业说:“四周太过荒凉,一个活人都不见。死人倒有不少,都成白骨了。”
羊肥下马说:“钻了许多树林,想找一些果子回来,可都是一个情形,蝗虫飞过一般,能吃的一点不见剩下!”
秦基业并不慌乱:“天无绝人之路,这慎水里应还有不少鱼儿吧。”
猪瘦、羊肥便眼睛一亮,欣喜道:“师傅说得是!”
“不如这就去摸它几条!”
为了不打搅其余少年歇息,秦基业与这俩黑昆仑浮水去了对岸,制了许多松把插在沿岸的淤泥之中。秦基业选定河汊狭窄处,设法找来许多石头、泥块,渐渐堵住,徐徐用皮袋子舀去里头的水。忙了近两个时辰,水见底了,就是不见有任何鱼儿。
秦基业叹息说:“流民所过之处,便是盛产鱼儿的河里也没吃的了。不怪他们,得怪安贼!”
猪瘦、羊肥忧心忡忡说:“明日怎么办?”
“我俩可是管吃管喝的!”
“且不管,你俩先倒头好好睡上一觉,容师傅细细想一想还有啥可吃的。实在不行,杀马也成!”
猪瘦、羊肥方才放心。他俩不让秦基业动手,疏通壅塞的河道,然后凫水过去。
秦基业独自留下来,还是为了那个倩影。对俩昆仑奴,他说的是要好好想想某些事儿,所以暂且留在这边。他一人走了又走,打着火把,冥思苦想。
不知怎的,他想着的其实不是事,是人,是翻雨:“好吧,这就是你故意回避我了。怎么,你来见我,或你给我见着,我会把你吃了,往后数十个月,你会生下我的娃儿?”
四周静得只听得见潺潺的流水和嗡嗡的蚊子。他驱赶走翻雨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可惜蚊子不能聚拢成堆,大把大把吃进肚里去。”
稍顷,笑了,又道:“得了,你还没吃蚊子,蚊子倒吃了你不少血哩。”
不错,他浑身上下给蚊子咬得体无完肤了。一想,想明白缘故了:恰才猪瘦、羊肥在之际,那些可恶的小飞虫光顾着叮他俩了,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了。
一个身影来到他跟前,揽住他,跟他一块跳到河里去。他知道那是谁,却不想说“你来了,太好了”。
诸如此类的话他无须说,她也无须听,所须的只是搂抱与亲吻,即便在水中,别的事儿做着既费劲又无趣。想想吧,在一个开口说话有可能吃进蚊子的地方,你还能做成什么事。
可是,在无穷无尽的蚊虫疯狂袭击齐肩以上部位的环境里,亲吻和搂抱又会多么带劲,多么能驱赶蚊虫于须臾。
所以,这个过程持续了好长好长的时间,直到老天忽然下起夜雨来,让说话不再有可能吃进蚊虫。
“是俺回避你,没错。”翻雨终于开腔说话,“要不然俺就会怀有身孕,而余下的路途又太过遥远,贼人和敌人也太过庞杂。”
秦基业点头不已。
“你说,是我回避你好,还是挨近你好?”
对此,秦基业只能报以摇头,再三摇头。除了摇头,他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无法表达难以作出抉择的心情。
翻雨不肯随秦基业回到宿营地,说俩人这种湿漉漉臭烘烘的样子回到那儿,准熏得一众人等醒来,看个没完,又说个不尽。
故此,她的“亲大哥”只好由着她,心想:“胡姬迥然不同于汉姑,听任其自便是上上策。只是太过迷人了,这个翻雨。哪月哪日,若能与之云雨一番……”
离开营地前,秦基业让秦娥拿一些驱蚊水给众人,都涂在身子裸露部位,免得给蚊虫咬醒来。那草药同样出自孙真人的方子,是刘韬光亲自用上乘是蓼草与其他材料合成的,很是管用。
故此,宿营地静悄悄的,连回来不久的昆仑奴也在打呼。
秦基业钻入为翻雨到来而准备的棚子,涂了草药打着火把照看《皇舆图》,盯着淮水一线一直看到海隅那边。
此时,他忽然听闻远处的水面上不时有扑通扑通的动静,仿佛有人扎下猛子后又回到岸上,再从岸上扎入水中,如此者再三。
起先,他以为是什么水陆野兽,水中陆上忘情嬉戏着,比如水獭,心头不禁一喜,便取了弓箭。他灭了火把,寻声摸了过去。
走了几百步路,前头有了隐隐约约的身影儿,不是兽,却是人,身上白晃晃的,又要扎入湍急的水流之中去了。
“莫非是翻雨?!”他在心里说。
他闪在芦苇之中,又看了看,结果否定是翻雨,——是个没有曲线的男儿。他对准那人扯满弓,就差放箭了。但他较为慎重,喝一声道:“你倒是何人!”
没想到,那个身影儿居然回答说:“师傅别放箭,是我,流水!”
秦基业放下弓箭,诧异追问:“不睡觉,到这里来扎猛子,是太过炎热了吧,虽说目下还是五月上旬光景。”
流水光着上身过来,抹着脸上的水迹道:“我不睡是有缘故的,师傅千万别怪罪于我。”
秦基业朝他走去:“怪不怪罪,就要看你的缘故是啥了。”
须臾,他到流水跟前正色说:“说吧,什么缘故!师傅待你是与别的少年略有不同,可这种时候你再有缘故,总不能不睡觉嘛。”
流水说:“我在找吃的。”
“你一个人吃的?”
“不是我一个人吃,而是全伙人一同吃。”说了,流水便蹲下,摸着一大堆黑漆漆的东西说:“就是这些了。”
秦基业跟着蹲下,一摸便惊喜道:“你摸了这许多河蚌上来!可这水里几乎都空了啊,我刚与猪瘦、羊肥掏了河汊一处凹陷处。”
流水露着白花花的牙齿道:“水两边是没得吃的,因捕捉的人太多。可中央淤泥里头一定多,都躲着哩。”
秦基业觉着一个才治愈了瞎眼病的少年能摸这许多河蚌上来,太不可思议了,道:“若非师傅亲眼所见,便是神灵告诉说,我也不信你能做到哩!”
流水笑着说:“不稀奇,小时候没瞎眼之前,俺就是靠这个卖钱与娘亲的。阿爷一死,就她一个人替人做油伞抚养我了。”
“且停下,别再摸了。与师傅一边去说说话。”
“刚好俺也有一些话要与师傅说呢。”
两人便沿着河岸走。秦基业稍停了,找着原先搁下的火把,点亮了以便照明。流水不让他执着,自家擎着在稍前头照路。
两人无意中撞见一处占地颇广的古墓园,就坐在一截文字漫汗、不辨龙蛇的仆地断碑之上,面对的是残损的石柱石兽。
秦基业很想弄懂这古墓是何朝何代的,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便叹息说:“显然是个大官墓,可哪朝哪代的,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问颜学述,可能就知道了。”
秦基业问流水道:“听你的口音,像是曲阜尼山一带的。”
“师傅说对了大半:俺乃郓州巨野泽边上的人,擅长泅水。”
“相差远了一些,足有几百里地。对了,听灵音法师说你阿爷早死了,所以临走,法师把你托付给了我。”
流水沉默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秦基业沉吟之后道:“莫非近些日子师傅一不留神,就有人欺凌你了?说给师傅听是谁,师傅替你做主!”
“众人都善待我,无论是敢斗他们还是秦娥她们。都还当我是瞎少年,像从前一般处处照拂我哩。师傅待我就更别说了,几乎如同我死去的阿爷。”
“那你为何愁眉不展?”秦基业凝视他说。
流水堕泪道:“师傅,我怕是明日要独自一人投东北方向而去了!”
“为何要独自投东北方向而去!”
“是我不好,当年没对法师说明实情,后来又没对师傅道出真相:我娘亲或许还活着!”
“为何说‘或许还活着’?”
流水徐徐道来:“八年之前,我娘亲驱赶我去各地寻访高人,治愈眼疾,我舍不得离开她。她便说:娘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就当我死了吧。还说:一旦眼睛复明,你无须再回来了,奔自家的前程要紧。”
“师傅明白了:你娘亲八年之前身子就坏了。”
“是,不错。如今八年早过去了,她或许死了,也可能活着,所以我说她或许还活着。前几日,我在路边听几个老家过来的流民说安禄山的人马正在突袭青州一带,我便想起娘亲来,这几日愈加想去看她一眼了。若她还活着,我便带她一道去江南;要死了,我也好从此死了心!”
“师傅晓得了:你舍不得这许多少年伙伴,故此摸了那么多的河蚌。”
“可我更放心不下娘亲:我本来舍不得离开她的,可她硬是不答应,说不离家到河南找高人治好眼睛,她宁可扎入巨野泽里去。我无奈,只得出门,跟着几个去东都做买卖的同乡,拿着娘亲累死累活积攒下的盘缠!”
秦基业替他擦去泪水道:“都八年过去了,她若还活着,靠什么吃饭?”
“我娘会活计,能制上好的油伞,一日能制好几把,每逢雨天就拄棍子去城里叫卖。靠这门手艺,若没病死,应该还活着。怕就怕叛军这会儿已打下青州了。师傅不知道我娘亲十五岁便生了我,如今也就是三十出头一些,还年轻!”
秦基业眼睛潮湿了,说:“既如此,师傅就不拦你了。你娘亲肯定日日想你、夜夜盼你。值此国破家亡之际,有娘亲的人愈加不该独自保全性命!”
流水把火把插在土里头,下跪施礼道:“多谢师傅一路看觑,我流水不是无情的流水,他日若能再见,俺一定报答师傅与各位兄妹的看觑之恩!”
秦基业搀他起身道:“不必如此说!你八年间寻找三枚钢针的故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秦娥、敢斗他们无不从你身上学到了东西。就是师傅自己,也颇为震动。”
“师傅不可如此褒奖俺,俺是无奈之下才熬过这八年的。若不是为了俺娘亲年老以后没人照料,流水的眼睛本来可以听任其瞎着的!”
从不轻易动感情的秦基业头一次泪水滂沱,感慨道:“但愿此行你能寻着娘亲,不然高高在上的老天爷真该一头碰死在昆仑山巅!”
流水再度跪在乱草地上说:“流水再去摸些河蚌上来,随后去睡了。明日凌晨一醒来,便直接折往东北方向,算是与师傅告辞过了。”
秦基业再度搀扶起他道:“你不与秦娥、敢斗他们作别了?也不与去尘、解愁告辞了?他俩可是你相与最深的人。”
“不特地一一作别了。”流水掉泪说,“一作别,流水恐怕再也不去寻找娘亲了,那就苦了俺娘亲了。”
“原来如此!”秦基业端详流水坚毅而伤感的面容,“好吧,你安心回老家取你娘亲来,师傅自与众少年说清楚。”
流水便不再说什么,抹去流淌下来的泪水要走。
秦基业拦住他道:“师傅与你一同去,也好接过你摸到的河蚌,免得你下去上来、上来下去,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扎,影响明日赶路。”
“那流水又能与师傅多呆一会儿了!”流水说了,便抢着持火把,又去稍前头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