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老衲十四岁,在闽地一座山寺看管过荔枝林,那果实每年春末总遭恶人抢夺,万般无奈之下,俺只得浮海北上,到了幽州,随一个武师习了三年武艺。等老衲返回闽地,没人再敢抢夺寺庙赖以存活的荔枝林了,都匿迹遁逃去了。”
去尘问:“那么,像我这样的宰相之子也得习武?”
老和尚说:“习武一为强身,二为防恶,三为立志,四为报国。如今天下大乱,像小施主这样的少年子自应学点在身。”
“我想即便习武,也不随秦绩那厮学,最好自家琢磨出点套路来,或许还别出机杼呢。”
“自古习武必有师。”
去尘扑通又跪地了:“师傅,那我随你习武如何?!”
“老衲老了,小施主自有师傅,在石头村等你翻然悔悟回去哩。”
去尘无奈,只得起身。他困了,便回僧房去睡了。
凌晨,去尘为梵钟催醒。见窗外雪停了,他便翻下榻来,背了弓箭,执了佩刀,去与老和尚作别:“这一日叨扰师傅了,弟子多有感谢。师傅可有啥要紧话要我捎与瞎小子?”
老和尚思量一番,道:“就说他就快瞧见天下万物了,且一旦双目复明,比谁都看得清楚;可却不是时候:乱世之中宁可瞎了眼,什么都不看。”
这一番话叫去尘听得惊诧不已,晓得该和尚是高人,高人自有高论,隐晦曲折,莫测高深,于是就伏地拜辞他。
去尘独自去悬崖脚下,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斜坡下头,见那瞎少年仍在上头站了蹲,蹲了弯,不时有大小石头滚落下来,打雷一般轰鸣。自然,与前些日子相比,下头的石头越发积得多了。
他沿着斜坡边缘往上登陟,因脚踩于一些碎小的石子上,发出动静来。故而引得上头的瞎少年警觉,只见他直起身,望着这边道:“来的又是何人?”
去尘不敢再像上回那样傲慢无礼了:“就是输在你瞎眼人手下的明眼人,虽是上回的事儿了。”
瞎少年不说也不笑,又蹲下了,两只手快速摸索着,不放过够得着范围内的任何土、石与草,希望从中摸到最后一枚钢针。
去尘渐渐挨近他:“要我帮着一块寻么?”
“不必,要复明的不是足下的眼睛,是在下的眼睛。”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不妨在一旁陪着你说话,解解你的闷儿可好。”
瞎少年道:“我宁可听风吹草动。”
去尘愈加谦卑道:“那小人宁可不作声,一旁陪着你。”
瞎少年觉得意外,抬头问道:“你还是那个杨去尘?”
“是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
瞎少年又寻又找了一番,稍后道:“几日下来,你说话行事也带着些山里老和尚的气息了。”
“若是真的,这便是靠山吃山的好处了。”
瞎少年略微笑了笑,说:“哦,又为吃的来。”
“这个暂且不说也罢。我从你师傅灵音大师处来,他要我捎话与你,说你快复明双目了。”
瞎少年道:“是时候了吧,差不多快寻见第三枚钢针了吧。这个俺也有点预感,皇天不负有心人的预感。在下好多年不曾听见师傅音耗了,他老了许多了,对不?”
去尘道:“我没个比较,一看那模样,就以为人家从娘胎里出来便是个老和尚哩。”
这时,瞎少年因踩在一块移动的圆石上,身子一偏,眼看就要摔下陡峭的斜坡去,幸好给去尘看个真切,一把扯住。瞎少年顿时道了谢,却问他道:“那石头落到何处去了?!”
“方才你踩着的那块?”
“是!”
去尘张望到了,说:“在下头,与其他石头躺在一块。”
瞎少年要他形容清楚那石头的模样,独自下去了。去尘讶异道:“你去作甚?!”
瞎少年娴熟走在满是石头的斜坡上,回头说:“捧起,原处放好了,不可漏掉一块。”
去尘大为困惑说:“何苦?!那石头上头可不曾粘着你寻的第三枚钢针呢!”
瞎少年说明了道理:“心诚则灵,在下不敢冒犯无所不在的上苍。虽说多半没粘着最后那枚没找到的钢针,可放回原处,摸索一番,俺的心用到位了,力也用到位了。”
去尘连连点头道:“我懂了!倒说得颇有些道理,俺听了很叹服哩!”
便小心翼翼下去,随在瞎少年边上。瞎少年把持他,不是靠他走下去,而是怕他不稔熟石性,有个闪失摔下去吃大亏。去尘起先逞强不让,后来半推半就,最后索性听之任。
一同走上去之后,去尘指点清楚圆石头原来位置,瞎少年放好了它便又拿起,推下去之后在石头下头寻找一番,说:“真的没有,可我用心用力过了。”
“那是,杨去尘作证给天地。”
“杨去尘,你可饿了?”
去尘道:“暂时不甚饿,还能忍着。”
瞎少年笑了,说:“师傅早说了,人一旦能忍,就能做成事了。”
“这话我将信将疑:若是有吃的,换成从前的我,早忍不住了。对了,好兄弟,这八年你是如何……”
瞎少年笑道:“瞧你,还是忍不住。”
“别怪我,我是讨教你生存之道,就像孔子问礼老子,弟子问先生孔孟之道一般。”
“可还认得我战败你的石头阵么?”
去尘不禁回头看看下头黑黑的树丛:“还认得,怎地了?”
“昨日下得好大的一场雪。”
“俺见识过了,既冷又……算了,不说了,免得你笑话我。你收工了?”
“不曾,黑夜白天对我一个样,我须得加快找到那枚最后的钢针。你真想晓得我是如何吃喝的,可帮我做桩事:下去拢许多雪,覆盖在石头阵上,拍打严实了。”
“可以,不过却是为何?”
“天冷了,覆盖好雪拍严实了,里头就暖和多了。”
“今晚我与你睡一处,成不?”
“那你愈加要下去做成那桩事了,免得一个劲在我这边打搅了我。”
去尘说了声“是”,便小心谨慎下去了。
答应做事容易,照着做事就难多了。幸好石头阵四周的林子并不特别茂密,故而昨日的大雪都降入来,方便去尘就地取材。
即便是就地取材也要费一番周折,去尘没得可资利用的器具,便只好扔了弓箭佩刀,靠双手,一捧两掬,花了许多时就覆盖好一小片石头阵。
做了半个时辰,他想到了另一个法子,便脱了裘衣,先把雪扒在那上头,而后拎将起来,哟嗬一声上得石头阵。
这就快多了,约莫一个时辰,整个石头阵给雪覆盖周全了,就剩拍打结实这一环节了。
他预先想好了法子:直接用佩刀拍打,先上去从顶部开始,而后落到地面,接着拍下头的四缘部分。一干就是两个时辰。
做成后,去尘倚在树上,扯着嗓门叫喊道:“瞎小子,俺做成了,你寻见了没!”
稍顷,瞎少年说:“没寻见,总要再过一两个月吧!”
去尘叫喊道:“未免太久了!”
“对八年来说,太短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说这个了,我饿了,该讨教你如何吃喝了!”
“稍候,俺流水这就下来!”
“你的名字可叫流水?可是别的流水一般向东到海,不再回来,你这股子流水却原地打转转,整整八年了,可见不该再叫流水了哩!”
没过多久,流水下来了,轻车熟路到得石头阵跟前,先摸了摸石头阵上覆盖好的积雪,说:“不坏,覆盖好了,也拍打实了。如此,里头暖多了。只是累了你了。”
然后准确判断去尘的位置,挨着他坐下说:“我也饿了。”
去尘诧异道:“你不用摸就一下子坐在我边上了!”
“不奇怪,我的耳朵听得见你在喘息,便带我到你边上。”
“许你歇息一忽儿,而后你吃,我随着吃,就是再不许你给我摘那种含毒的野果了!对了,你为何摘吃那种野果又不中毒?”
流水笑道:“不是用来吃的,用来吓跑毒蛇的。”
“这就傻了:毒蛇不是也能吃么?”
“我是瞎小子,毒蛇你看得见,我看不见,如何捕了吃?”
“这倒是。不过暂时少说话,有时吃比说要紧得多。”
流水起身,扯着他的手道:“吃容易,若是不求好吃的。到了这大山里,且八年过来,我才晓得果腹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去尘道:“不就是肚皮吃了果子,其余好吃的一概不见的意思?”
流水笑道:“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流水带去尘到松树林子之中,指点道:“吃的都在这上头呢。”
“是橡子一般的东西,结在树上。”
“叫松果,是松鼠最爱吃的。”说毕,如同松鼠一般飞快蹿上树去。
去尘在下头仰望上头道:“冬天了,还多不多?!”
“去秋结的松鼠都没吃净哩。地上掉了许多,给大雪盖住了,你不妨扒开寻一寻。”
去尘便趴在林中积雪上,用手扒拉着,稍顷,果然见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松果,便一一放在嘴里咬开了吃,说:“这东西我在长安吃过。那里不叫松果,叫另外的名字;究竟叫什么,如今我临时不记得了。流水,你经年累月就吃这个?”
流水在上头这里摘那里采:“就是这个东西,叫我吃了整整八年。”
“一向不吃肉?”
流水下来,袖管里装着许多松果:“这个好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有时杵碎了熬糊吃。”去尘道:“我倒要随你尝试一下松果糊。”
返回石头阵,流水把摘下的松果全都交去尘,自己钻进刚可容身的缝隙里去,稍顷,便持一副杵臼出来。
他放入少量松果,稍一杵,便一颗颗拿起,娴熟剥出里头的肉,集中到洞口干净的方石上。去尘帮着一同剥,说:“这石臼是从灵音法师处取来的?”
“我自己打制的。”
去尘震惊:“怎么,你一个瞎眼人竟能打制用具!”
“瞧你少见多怪的样子。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石头,石头打石头,十来日便做成这个了。”
“你稍等,我看看!”
流水便停了,交与他看石臼与石杵。去尘端详许久,叹息道:“这东西里外光洁,不像是一个瞎……”
“不像是一个瞎少年能做出来的?”
去尘还给他道:“正是!”
流水又杵着一些:“你这么说不奇怪。老实说,这用具起先也粗糙过,可经过几年的使用和进一步打制,如今变得光滑多了。此外,我若是气馁了,不想再看见东西了,便用手不住摸这器具,五七年下来,不怕不圆润。”
“这就是常言说的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的意思。”
“是啊,就这个意思,我小瞎子有幸验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