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娥等人一看,果然是!
丹歌道:“妹妹,你说与我听:从我额头覆了雪的那地方一路跑来,一直是宝卷驮着我吧?”
“是的,不叫任何人替换!”
“我晓得了,必定是我爹我娘死了,他问心有愧,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气力来。”
秦娥只好便把敢斗的话原封不动说与她听。丹歌反倒不哭了,说:“其实这是我早预料到的。”
“不过,等重新看见鱼二,姐姐问清楚具体情形更好。”秦娥说。
丹歌答应便下地,挪着脚步去看宝卷。
宝卷躺在雪地上,对丹歌微笑:“真过瘾,我替姑娘去死!”
丹歌蹲下去,抚着他变得消瘦的面庞说:“王孙不要内疚,你就掠了我当贴身青衣,坏了我的贞操,而我爹我娘却不是你亲手害死的,相信你也不曾唆使他人那般做。”
宝卷号哭不已,蓦地起身,冲西北方咆哮如雷道:“贼阿爷,安禄山若打入京城,你多半不得好死哩!我是你儿子,是你的嫡子,也不得好死!”
虽说如此,可丹歌的伤势一点不见好转,依旧有性命之虞。好在路上南走西跑的人里头也有奇异之士。
日落光景,一个老和尚经过,浑身上下就着一袭破袈裟,挎一只中等大小的陈旧葫芦,拄一根乌木拐棍。
他见丹歌躺着,几个少年围着她头头转,便过来道:“这位少年怎地了?”秦娥见他容貌奇异,便一五一十说丹歌是如何伤着的。
那和尚拨开少年,蹲着察看丹歌的腿伤,道:“其实是溃烂了,肉成了毒素,渐渐攻入体内去,叫这少年周身燥热。”
宝卷跪地央求道:“法师若救得她性命下来,以后你云游到长安,我就将你安置在我家中,好饭好肉管着!此外,还要专辟一半的屋子,给你作吃斋念佛的精舍!”
那法师道:“不妨事,老衲有灵丹妙药。”
说毕,取下那葫芦来,拧开了枯叶盖,倒了一点褐色的液体进丹歌的嘴中,随后去边上草中一躺道:“都闭眼吧,半个时辰之后,这少年自然无事了。”
众少年将信将疑,去一边躺着。宝卷不敢松懈,始终守在丹歌边上,依旧泪涟涟。他其实也过于困倦了,不一忽儿,便睡倒在丹歌跟前。
半个时辰后,丹歌自家醒来了,嚷道:“奇怪,我倒仍活着!”
众人纷纷揉着眼睛抬头或起身,大喜过望道:“好了好了,丹歌好了也!”
宝卷最后一个恢复神智,一把搂住丹歌道:“总算保下命来了!好姑娘,你有的活了!”
丹歌道:“怎么回事?!”
秦娥笑道:“一个云游的老和尚给了你奇怪的药水喝哩。”
那老和尚也起身,从丛草之中钻出来,欢喜道:“底野迦就是底野迦,又救下一条性命来!”
丹歌赶紧起身,拜伏下地道:“师傅救命之恩如何报答!”
那老和尚道:“你诸位少年以后若是救下其他人的性命,便是对贫僧最好的报答。”
说毕,飘然而去。丹歌奋力追赶道:“法师稍慢!俺问你是何地的法师,法号为何,宝刹在哪?!”
那老和尚道:“无须多问,若有缘,自然能在山中相见。”
秦娥与宝卷一同管住丹歌,齐臻臻喊叫道:“山是何山?!”
“熊耳山是也。”
须臾,便全然不见了踪影。
丹歌道:“熊耳山究竟在何处?”
宝卷摇头道:“自然不会太近,一听那山的名字便可推测出来!”
秦娥赶紧看《皇舆图》,果然道:“远着哩,是洛水与伊水的导源大山,很大很大的山,因两座山头的形状似熊耳,故而得了此名。”
丹歌道:“山不转水转,你我或许还能遇见那个神法师的!”
急行军赶过三十里地,正正好好十日过去,时辰也已到了秦基业规定的两彪人马碰头的晌午。
秦娥边走边说:“马上要过午牌了!师傅说好的:辛牌之内两处人马须会合于村民废弃的砖窑内。师傅一彪人必定先抵达了,我们稍微落后了!”
翻雨说:“我们走的是远道,辛牌之内得见你阿爷就大功告成了。”
秦娥稍微好受些了,但不敢懈怠,一直赶在最前头,翻雨担忧后头有人跟着,又去迤逦殿后。
刚上得一个隆起的土丘,一马当先的秦娥便停住了拨开杂树乱草,张望前头一忽儿,回首叫喊
道:“砖窑所在的小山就在前头,都望得见了!”
后头的七人都呼喊起来,拼尽最后的气力上得土丘,站列于她的两旁,举头眺望,张眼掉泪。宝卷身上的丹歌处得高、望得远,惊怖道:“可那两座砖窑似乎已坍塌了啊!”
其余人都心头一冷,便踮起脚来张望。敢斗背一屈,朝秦娥道:“姑娘上我肩膀张望一眼!”
秦娥上去张望清楚了:“都坍塌了,只是有些外墙还矗着而已!”
丹歌道:“那是与师傅等人的碰面之处,坍塌了如何是好!”
秦娥道:“翻雨姐姐,你几个原地待命,我与敢斗赶去张望一眼,师傅他们或许在乱砖堆之中候着我等呢。”
“快去,情形若好,给个手势。”
秦娥便与敢斗下了土丘,并肩奔,协力跑,尽量利用地势植被,在翻雨等人看来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距砖窑几十步远,秦娥、敢斗趴在地上,静悄悄听那里的动静。风过草响,阒无人声。
两人互视一眼,便匍匐向前。前头枯槁的荒草之中渐渐有了一些散落的砖块,两人渐渐挨近一大堆砖块,便起了身;一望,两座砖窑果然都圮倾,黑砖白雪两大片,埋葬死人的坟茔一般。
秦娥说:“上回我与丹歌姐姐杀了贼兵,守河的叛军贼兵察觉到周遭有人,必定搜寻到此处,花气力推倒了事,免得有人据以为堡垒,与他们不利。”
“姑娘说得不错,必定是这样的情形。”
秦娥张望四处道:“你若是师傅,先一步抵达,发现砖窑坍塌了,等不等我?”
“你是我闺女,我是你阿爷,自然要等,死等。”
秦娥忖度道:“师傅一行人尚未抵达罢了,你我还是赶在前头了,这么说?”
敢斗欣喜道:“与我不谋而合哩!”
秦娥冷静道:“汝水边的情形尚不明朗,此地不便逗留,不如返回土丘去,高看远望,等师傅他们前来!”
敢斗说:“好!”
便与她踅转回去。
陟上土丘,两人把砖窑的情形说与其余少年听。翻雨等人都说:“去倒了的砖窑等师傅他们,不如在此处候着强。”“这土丘毕竟是从北边到砖窑的必经之地。”
一行人放心了,便累得躺着了,或仰面或俯首,半个时辰就悄悄溜走了。后来他们未免焦躁,不约而同起身,看过砖窑那边,睃着秦娥,候她处置。
秦娥沉稳说:“再过半个时辰还不到,只得照师傅叮咛的做:设法先渡过汝水去,到金陵台城再与师傅他们碰面。”
其余少年都垂着脑袋不吭声了,包括敢斗。秦娥说:“我琢磨出你们意思:少不得师傅。可万事要从好处着眼:没他,我八个人也顺利走到这汝水边了,且赶在前头了。”
翻雨笑道:“妹妹说得是,我几个人只是有些思念你们的师傅罢了。”
众人都轰然笑了。翻雨纳闷:“俺说错了?”
敢斗说:“错倒不错。”
“那为何如此笑我?”
“翻雨姐姐,你说的想秦师傅跟我们的想不尽相同罢了。”秦娥说。
众人又笑了,笑得从来不知脸红为何物的翻雨平生第一遭脸红了,惹得她笑骂道:“你们这些大唐少年,向来不动好脑筋!”
秦娥赶紧去到她边上,亲热说:“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巴不得你想他的时候,不像我们那种想法。”
翻雨脸色正常了,当众说:“没啥可脸红的:你们的翻雨姐姐打小就想嫁给你们的秦师傅!”
众人见她说得豪爽,纷纷抚掌,吓得秦娥赶紧制止道:“这是哪儿?叛军占据的汝水北岸!”
众人的掌声顿然寂灭,心里头都有些发毛!
朦胧朦胧的日头略微偏西时分,意味着时辰就要过辛牌了。秦娥起身,叹息道:“没奈何,往前去汝水边看个究竟,回头到乾元村,张望一眼寿材还在不在。”
敢斗说:“若在,即便叛军仍在,也过得河去了。”
众少年刚要与她一同下土丘去,宝卷对肉尤其敏感的鼻子便嗅到一缕异样的气味,欣喜道:“不知何处散来的肉香味!莫非有人正煮肉么?!”
须臾,其余人都闻着了:“莫非师傅他们到了,煮着肉,在哪儿等我们?”
秦娥说:“即便是,可在哪儿呢?”
翻雨对猪瘦说:“你的鼻子应该更好才是,你来闻闻哪儿来的。”
“哪里,”猪瘦说,“我煮肉煮多了,各种各样的肉。”
羊肥补充道:“所以我俩很难辨别肉味的种种细节了。”
翻雨便推宝卷道:“呆胖子,你鼻子灵,闻闻肉香是从哪儿飘来的!”
宝卷便四处转身,东西南北各嗅了一下,道:“是西边飘来的!”
秦娥怏怏道:“师傅到底还是赶了先,见砖窑颓倒了,或许改在赤松林等你我了。”
敢斗道:“还不作速去!”
秦娥便带着众少年下了土丘,逶迤而去。
到得葬有许多死人的赤松林前头,秦娥叫其余少年停住了,说:“我再与敢斗前去望一眼,若大势不妙,赶紧逃逸去!”
丹歌等少年点头答应,原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