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尘、宝卷接着奔驰十来里地,发现后头仍没一个贼兵追来,便渐渐慢了下来。两人百感交集,在马上搂做一团,哭呵哭,叫啊叫,庆贺总算保住了高贵的性命。
去尘道:“宝卷兄,你咬俺一口,让俺觉得痛,一痛便吃准俺自己真的还活着!”
宝卷不客气,狠狠咬他一口胳膊,令他叫喊出声,随后说:“去尘兄,毫无疑问,你活着;轮到你拧我一把了,千万别是我,反倒死了啊!”
去尘以牙还牙,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肥脸。宝卷的肉本来就松,不禁拧,差点给他拧下一块来,连声叫喊着:“痛痛痛!罢手了吧快快罢手了吧!”
痛疯了,舞动短刃便要去斗去尘。
去尘吓坏了,用佩刀隔着他的短刀,哀求道:“你罢……赶紧罢手!痛归痛,总比死了好吧?!”
宝卷一想,觉得也对,便收回短刀来。
两个人并辔行走了一小段路,越发平静下来一点了。宝卷道:“去尘兄,你说下一步你我做什么,怎地做?”
“别打搅俺,俺正在动一个相当别致的念头!等拿定主意,便说与你听。”
“是啥念头,你现在不妨说出来。”
去尘又皱了一番眉蹙了几回额,问道:“照你看,我俩下一步做什么怎地做?”
“照超影说的往东走,追上秦绩那厮。”
“宝卷兄,你真以为秦绩会在那儿等着你我?”
“怎地,去尘兄信不过他?”
“秦基业对你我两人可谓恨之入骨,你我何必还跟他去江南!”
“若依去尘兄,该如何做?”
“去江南当然是对的,可你我再也不能跟秦基业去那儿了,索性趁早摆脱那厮,自谋生路吧!不然那厮总有一天要逼死你我的!”
“这样可不成,这样定然死路一条!”
“你不是同样对秦基业恨直入骨么?!”
“不错,可你我独自走的话,哪弄来吃的?哪弄来的喝的?你的解愁去了哪?我的丹歌又去了哪?没有她俩,我俩怎么过日子?”
“无妨,只要你我能撑着到扬州,便有好日子过了!那里有我爹的珠宝铺子,不愁没钱财花!有了钱财,便是再弄一百个解愁或一千个丹歌都不在话下呢!”
“是啊,到了扬州便有法子了,可此处距扬州还远着哪,你我哪弄来吃的喝的?”
去尘愣了愣道:“不管它,横竖不能再跟着秦基业那厮走了!对了,路上遇见野老,就敲门说我是杨国忠之子,便有吃有喝的了!”
宝卷咯咯笑道:“安禄山都用讨伐你爹的名义起兵造反了,只怕野老开了门不给你吃的,倒要把你当吃的。肉吃了,皮做鼓,骨当槌,咚咚敲个不停哩!”
这一番话说得去尘脸孔煞白,于是发怒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我虽与你一样痛恨秦基业,也不为那厮所喜欢,可我觉着跟着他走是对的,不然路途遥远,你我两人又没天大的本事,一路上不是死就是病,还得忍饥挨饿,恐怕到不了江南哩!”
“要去你一个去,我不去!我敢打赌,你还会给秦基业像今天这么消遣二回三回四回五回的!”
“去尘兄,你还是别独自走了!我发觉了,秦基业那厮其实并未叫你我冒多大的风险!”
“谢宝卷,你居然替不共戴天的仇人说话!”
“非是说他好话,而是替他说公道话:他其实早就算好贼兵伤不了你我才那么处置的!不信,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去尘好好想了想,忽然道:“有道理,他确实不是有意害你我哩!若是他贪图钱财,你我这会儿还能这般自在地坐在马上么?”
“所以,还是跟着他去江南好。”
去尘点头道:“真是不可思议,大唐国的宰相之子杨去尘给将作大匠之子谢宝卷说服了!好吧,你我双双往前头走,但愿秦绩那厮在那儿等着你我!”
又行了十来里地,仍不见秦基业等人的踪影。他俩这下未免着慌了,一声声叫喊师傅你在哪师傅你在哪。四处不是草便是树,不是风便是雾,一望无际。
又行了三五里地,去尘、宝卷愈加叫着秦基业等人的名字,但还是得不到应答。但是忽然之间,就有了极大的变化:两匹快马从左边的林子中钻出来了,一匹上是解愁,另一匹上是丹歌。
另有两匹马奔将出来了,一匹上是封驭,另一匹上是晋风。
晋风既哭又喊:“谢天谢地,杨去尘还活着,我家的入赘女婿不曾死去!”
去尘、宝卷大喜大悦,也极疲极竭,先后撒手扔了长刀与短刃,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便一同跌下马,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宝卷先醒来了,见自己在林子之中,底下是厚实而软热的褥子。丹歌在他跟前,俯首关切道:“公子吓坏了吧?”
宝卷一看四处并没其他人,便一阵呜咽勾住她的脖子,狂亲嘴不已,且喃喃道:“差一点就见不着你了啊!差一点就没你这么绝色的小娘子搂着寻欢作乐了啊!”
丹歌回亲他一会儿,见他忙不迭脱着自己的衣裳,便推开他道:“不成!若是不幸有了身孕,江南去不得了!”
宝卷劫后余生,不顾三七二十一,硬是压她在下头,硬是解着衣裳道:“我见了一回阎王爷回来,你都不肯遂了我的愿,未免太不像话了!”
丹歌无奈之下,只得使劲掐痛他的肉,趁势起身,整顿好了衣裳:“公子到底还是怕死,不然不会这般迫不及待,有了这顿没下顿似的!”
宝卷起身,正待抓住她,无奈见树那头有几个人远远走来,只好放弃了。他躺下身,哼一声道:“我的胆子还在腔子里好好挂着哩!一会儿我索性撒泡尿,给你瞅一眼是否带有胆绿色!”
丹歌笑着蹲下,摩娑他的肥脸道:“不管怎么说,公子今日几乎是个英雄了!奋不顾身掩护我们许多人撤到此处!”
宝卷到底贼心不死,硬是将手探入她怀里,使劲捏着道:“那姑娘还不用娇滴滴的身子犒赏我?!”
丹歌正色甩掉他的手道:“等到了江南,奴家照旧是公子的奴婢!公子那时想作甚就作甚,就跟在长安府中一样!就是目下万万不成!”
宝卷气恼道:“为什么!”
“师傅说过了,如今是在亡命路上,一行人几乎就是行军打仗的士卒,不能因小失大,因己害人。”
宝卷烦恼了:“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应承我!”
丹歌起身:“奴早是公子的人了,公子也早厌倦奴了,不然哪会与去尘私下里议定,将奴换解愁!”
宝卷笑了,再三摇头说:“这你就胡言乱语了,我哪舍得用你换解愁!去尘哪舍得用解愁换你!那日晚上,我不过是叫你服侍去尘,而去尘则叫解愁服侍我,我与他也就是拿出自家人款待挚友的意思。可见姑娘真正是多心了。”
“不必再说了,奴是公子早厌倦的人,奴除了日常起居听凭吩咐,别的一概不再答应公子!”
“我哪里厌倦你了,明明没啊!人饿了吃,吃了饿,若是吃饭都能厌倦,可见要不了多久就要活活给饿死了!”
那几个走近来的人原来是鱼二、元宝与猪瘦。他四人远远站着,鱼二说:“师傅说了,若是公子歇息好了,可去吃东西,都做好了。”
宝卷登时起身:“有啥特别好吃的?!”
“我与元宝跟着猪瘦、羊肥掏了好几个蛇窝,捉得三五条好大的蛇,煮得一锅白晃晃的鲜汤呢。”
“可还有别的?”
“师傅设法找着了一户农家,买下三五袋麦粉,做了好大的素胡饼。另外,还购得一些土烧酒,要与两位公子请功哩。”
宝卷登时愤愤不平道:“素胡饼素胡饼,我倒想大口吃肉,不论是禽兽肉还是姑娘肉!”
忽然拦腰抱住丹歌,对三人道:“你三个先回去,说我一会儿就到!”
鱼二、元宝与猪瘦都半大不小了,懂得他什么意思,便笑嘻嘻垂下头要走回头路。丹歌咬了宝卷胳膊一口,挣脱着起身道:“你睡你的,我走我的,一会儿没得吃的可别后悔莫及!”
宝卷实在没办法泄得满腔的欲火,便起身道:“却才你说了,除了那事儿不答应我,任何别的事听凭吩咐。”
“我说了。”
“我打仗打坏了腿脚,挪不动了,你可背我去吃蛇肉。”
走得不算远的鱼二等三人登时大笑起来。鱼二挺身而出道:“公子块头大,丹歌姐姐那用来舞蹈的身子如何背得动公子,要不我来吧。”
“你鱼二长得贼头狗脑的,我要你背着作甚!”宝卷说时,抓起林中的碎石要扔他,“马上折返回去!”
鱼二等三人赶紧捂着脑袋跑走了,没一个再敢回头望一眼的。稍顷,三人不见了,在什么处所叫着去尘去尘,解愁解愁,改为寻找那一对男主女仆。
丹歌冷笑一声,到得他跟前,背对她,一弓身道:“上来,别以为我驮不动你!”
宝卷反倒懵了,一迭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这身子沉着哩,若是压坏你……”
丹歌不由分说,往后伸出手,合抱住他的腿,一直身便吃力走,喘息道:“公子若是将奴家压坏,反倒是大好事:奴家无须再当你家的青衣了,这就回长安寻回爹娘,照旧过从前的好日子!”
宝卷愣住了,刚要挣扎着下来,丹歌喝他道:“别动!”
宝卷诚惶诚恐,听任丹歌哼哧哼哧驮了十多步路。丹歌听得边上灌木丛中有一阵窸窣声,轻声道:“有人!”
宝卷高高在上,望了一眼,笑道:“不妨事,去尘搂着解愁解乏哩!不过还好,解愁没光着身子。”
“哦!”
宝卷叹息说:“这些日子以来,跟着老窦走,去尘吓坏了。不过,幸好解愁待去尘好,不像你,恨我恨到了今日。”
“解愁若是我,你若是去尘,看解愁还这般待你不!”
“我总比去尘好一些吧?”
“你连去尘都比不上,差远了!”
宝卷怒了,赶紧下得地来,背着丹歌便往前跑:“既往的日子追不回来了,你要恨,我也没奈何了!就如此这般补偿你吧!”
“我不要你当牛做马悔罪,我要你脱胎换骨做人!”
宝卷没看走眼,灌木丛里确实是去尘与解愁搂在一块,双双穿着衣裳,什么事都不曾做得。解愁道:“不好,宝卷看见你我在此处了,丹歌姐姐也晓得了!”
去尘冷得牙齿都打仗了:“怕什么!我冷你热,你我取暖罢了!”
“公子仍觉得冷么?可惜呆不了多久了,别叫师傅他们等急了。”
去尘紧搂她不放道:“再呆一会儿!我今日差些死了,活着回来,身边又没个亲人,就觉得你解愁可亲可敬。”
解愁便不吭声了,紧紧搂着他。
后来,解愁还是挣脱出来,摸出那只斑犀钿花盒子还与去尘,却故意不置一词。去尘懂得她的意思,难免面带愧色:“你是说既是宝卷托我转送你的,我就退还给他?”
解愁点过头又抱着他了。去尘顺手扔了那东西,道:“是我糊涂,一时一地的过错罢了,今后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