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间已来不及再叙离别之情了,惟一逃脱的那个家丁往北找着李猪儿人马,说了这边树林子中发生的一切。胡茄早已响起来,呜呜咽咽,哀哀戚戚,四野一片回声,似在包围树林。
窦抱真醒了,听见了,望着秦基业,冷笑着,想见见他该将如何应对。
秦基业胸有成竹,赶紧叫突厥汉、敢斗等人砍伐下若干树干,扎在马尾上,催动它们奔跑,以期扬起相当的烟尘来。今晚仍有月,极大很圆,故而烟尘上升,足以叫李猪儿的人马望见。
果然,多疑的胡人停了向前,前了又往后,惟恐那个家丁为秦基业收买,谎报军情,引诱他们进入包围圈。不过,李猪儿也不想闲着,下令胡茄吹个不停,刁斗敲个不屑,尽可能扰乱秦基业一干人的军心。
秦基业下令曳落河带敢斗、秦娥、丹歌等人用刀剑加工枯死的树木,做了许多锋利的木蒺藜,悄悄埋于树林四周。
他自己亲自询问刀婴等人:“李猪儿究竟何许人?光听名儿,似乎是个既丑陋又猥琐的汉人,不是独当一面的将才。”
刀婴为了活命,便一五一十,说了李猪儿的来历:“那厮原系靺鞨人,现年也只二十三岁。十一二岁便遭阉割,入大帐侍奉安禄山。
长相嘛,跟名字相反,是个既娉婷又美貌的少年郎儿,看着似姣好的女孩儿一般,所以深受安禄山那贼人的宠信,有时还得侍寝安禄山,难怪要遭阉割。”
秦基业几番因贩马进出过范阳,忽然想起此人来,便拍着额头道:“不错不错!安贼身边是有一个忠心耿耿的阉奴,平时铺榻叠被、脱靴解衣都由他来弄。
俺前年还听说安贼若趴着玩女人,因过于肥胖,肚皮上的肉便肥耷耷掉落下去,盖住女人的阴门,他那老儿进入不去,碰的倒是自家的肉,只得下令李猪儿一同上榻,在自家身后佝着腰,用双手捧住往下掉的肚皮肉。
实在可笑,那么一个阉奴,安贼也敢差来,从俺手中捉去尘等王孙么?”
刀婴讨好他说:“师傅切不可小觑了他!那李猪儿自诩从小追随安禄山习武,近年来又得着黑山高人的指点,愈加便马利弓、能枪会刀了!”
秦基业虎着脸,抽他一巴掌道:“死到临头还狐假虎威,贼心不死啊!由着李猪儿来便是了,看我不反捉了他,叫安贼另觅一个捧他肚皮肉的阉奴去!”
刀婴说:“小人好心,师傅曲解了哩!”
天亮时分,十来个贼兵试着摸过来,——在众少年看来,长得半人半鬼似的,却叫预先埋下的木蒺藜弄得人仰马翻,剩下没死的,给后头跟着的贼兵接应走了。
如此一来,那李猪儿愈加吃不准秦基业有多少人马,暂时后退了,不远不近围着。
虽说李猪儿从刀婴嘴里获悉全部王孙加上扈从他们的人至多不超过二十个,但他通过起来的烟尘,担心秦基业一路南逃,邂逅溃败的官军,跟他们结成联盟,数量在五十以上一百以下。
秦基业暂时消除了外患,便着手解决内忧。为了叫去尘、宝卷等太岁在乱世中学到必要的防身本事,以便尽可能存活下去,他自出发以来破天荒决定大开杀戒。
他一个人先在林子里琢磨定了人选,死去的人选,行刑的人选,并不与任何他人商议。出来之后,当即下令道:“押来窦抱真、刀婴等一干奸人!”
秦娥、丹歌和敢斗应声带鱼二、元宝押来捆着的窦抱真、刀婴等五六个人。窦抱真等人虽晓得此番凶多吉少,可仍不想死掉,一个个跪在草地上,一会儿头高,一会儿腚高,高叫着:“饶命!饶命!”
秦基业道:“饶得饶不得,休问我,问你们自家造过多少孽,可恕不可恕!”
窦抱真自知必死无疑,便不再叩头了,转而威胁说:“再怎么说,我窦抱真都是大唐宰相杨国忠府中的大管家,你秦绩即便要我死,也须求得杨相爷一纸钧旨,否则纯属发泄私愤置我与死地!”
秦基业笑指去尘:“去尘王孙便是杨相爷少子,老窦莫非忘了?去尘,我且问你,你爹若是获悉窦抱真的所作所为,该如何处置他?”
去尘朗声答道:“定然勃然大怒,立刻喝令:‘一刀挥为两断!’”
窦抱真才抖了抖,随即耍无赖道:“说到底,你杨去尘并非我家相爷堂堂正正、有名有册的孩儿,是他老人家十八年前,与一个不正经娘子寻欢作乐生下的野种,自然不能代替我家相爷下令处死我!”
去尘登时癫狂,抢过去,饷窦抱真以柔拳软腿,嘴里喷出的言语反倒威力十足:“窦抱真,你死到临头还血口喷人!我打杀你去见阎王爷!”
窦抱真再三跌到爬起,哭哭笑笑道:“杨去尘,可笑的是你!瞧瞧你,身上没几斤气力,打得我老窦不痛不痒,愈加证明不是正经女人生的好行货!”
去尘怒不可遏,如幼虎一般扑翻他,死命掐住他咽喉道:“这下杨去尘有没有几斤气力,你倒是大声说将出来!”
秦基业惟恐去尘轻易要了窦抱真的性命,起不到应有的惩戒与训示作用,便让绝地、超影去拖住去尘。
可此时去尘早已如烧荒的野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哪肯回去,于是趁机哗啦两声,抽出绝地的佩刀,咆哮着要去砍下窦抱真的脑袋。
窦抱真却全然躺下,梗着颈脖子道:“杨去尘,别失手,砍准些,叫我的一汪粘血浅你一身!”
去尘登时煞白脸了,蓦然弃了佩刀,神情沮丧道:“要杀,我叫师傅杀你,免得脏了我的手了!”
窦抱真登时怪模怪样奸笑道:“哎哟哟,不砍了!杨去尘不敢砍他家老奴窦抱真首级了,越发见得我恰才的话说对了,——绝不是正经女子生的杂种!”
刀婴见窦抱真如此猖狂,受了莫大的鼓励,索性也丢了恐惧,咯咯笑将起来,同样猖狂得很。其余家丁自觉罪行要小些,或许有活路可走,故而仍伏着脑袋,小屁都不敢放一个。
去尘垂头丧气回到少年行列中,喝令秦基业道:“秦绩,你给我杀了他!以后重回长安,此事我断断说与我爹听,叫他大大赏你一番,提拔你做禁军大统领!”
秦基业并不对他说什么,却不慌不忙望着众少年道:“师傅叫你们先去拣泥块或石头来。自觉心软的拾泥块,自觉心硬的拣石头。”
众人都有些诧异了,望着他窃窃说着什么。秦基业便又道:“先莫问做什么用。做什么用,其实一目了然得很。所以少问我,先弄来泥块石头再说!”
众少年四散开去,等重新聚集,女孩儿多拿着泥块,男孩儿多抓着石头。秦基业问道:“我且问你众人,窦抱真、刀婴一伙该死不该死?若是觉着该死,便把手中的泥块、石头掷向他们!”
众少年天裂地坼一般叫喊道:“该死!!”
便先后掷出泥块或石头。窦抱真、刀婴一伙挨了一阵泥块风、石头雨,头破血流倒了,哭叫不迭。
秦基业很满意:“很好,都投出了,叫他们出血叫痛了,可见伤人还是极为容易的。只可惜有些奸人你根本无法用泥块、石头对付,断断要用刀枪弓箭,杀他个片甲不留!”
众少年都应声大叫道:“对,杀他个片甲不留!”
“是的,坏人总是要杀的,可杀一个好,还是杀全伙好?”
去尘等少年应声吼道:“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秦基业专门望着去尘道:“去尘,你的家丁是归老窦节制么?”
“老窦却归我节制,家丁归他指使。老窦要害我,家丁一并处死!”
秦基业却摇头道:“自古以来,杀坏人的要则是首恶必办,胁从不究。倘若你执意将略微犯了些罪的人全都杀光,今后护你去江南的家丁就一个没了。”
去尘怒道:“一个比一个坏,专门害我,岂能保我!”
“师傅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没听说西汉的大臣袁盎饶了诱奸他贴身丫鬟的小厮,后来碰见危险,因那小厮挺身而出,才侥幸保得性命?”
去尘便狠狠扫了一眼那几个家丁,啐了一口道:“可饶了他们,我实在心有不甘!”
除了刀婴,其余家丁看出或许能活命了,一个个说:“着实是老窦逼出来的!”
“刀婴也没少胁迫我等干坏事!”
“今后再也不敢了,断断拼死拼活保送公子抵达江南!”
去尘怒吼一声道:“除了刀婴,其余都赦免了,就当我爹替天子宣布天下大赦!”
秦基业便叫绝地松了那几个家丁的绑。去尘却道:“只是一个不许跟着我去江南了,自行散伙,自谋出路!”
秦基业一想,觉得人少或许更方便行路,便训了他们几句:“要散这么散,一个时辰走一个,免得又聚集起来,不做好事,专干坏事,回头又冲我们而来!”
那几个家丁意外得了性命,无不服服贴帖,保证此生再不敢啸聚干坏事。秦基业先让走了一个,顺便试探单独出去的人是否撞得见在外等着的李猪儿一干人。
窦抱真见除了自己和刀婴,其余人都给赦免了,难免心存侥幸,便又匍匐过来,朝去尘叩着头道:“公子!王孙!看在老奴为你父亲效劳半辈子份上,看在此行一路走来,老奴鞍前马后服侍你份上,望你一并饶了老奴!老奴今后再也不敢三心二意了啊!”
刀婴却破口大骂道:“窦抱真,瞧你个熊样,既然坏事是你我共同做下的,为何还像娘们那般咿咿呀呀!如何搏得个好结局,我索性做与你看!”
便弯身用力,一头碰死在粗壮的树干上,红血白浆喷得到处都是。
众少年尽皆惊叫出声,多有呕吐的,而解愁、晋风同时昏过去了。绝地本要叫还没走掉的那几个家丁拖刀婴尸首,掘坑埋了,秦基业喝住道:“原地搁着,一回吐,二回昏,三回笑!”
随后到吓成一团的窦抱真跟前,轻蔑说:“窦抱真,你想要刀婴那般自行弄死自己,还是由我几个处死你?”
窦抱真浑身上下震颤道:“刀婴……刀婴一般死法!”
秦基业登时退后,到众少年身后道:“诸位,人生在世,就是寻死也要莫大的勇气哩!老窦总算有那么一点勇气了,需要你等看着替自家打气!听师傅的将令:齐臻臻瞧着他,不许闭眼或掉头,哪个不敢看,哪个不该活!”
窦抱真颤颤抖抖,俯下脑袋,朝远处一株合抱的树冲去,先快后慢,就在快到跟前之际,忽地惊呼出声,赶紧刹住脚步,直起身来,于是整个胸口直撅撅撞了上去,砰地一声,人倒下了,痛了个龇牙咧嘴。
众少年本以为看见的又是红飞白溅,不料观赏了滑稽古怪,便哄然笑开了。秦基业也笑道:“很好!敢看的勇敢到底了,要死的人却半途而废了,可见师傅先前说的敢死也是不容易的,真还说对了头!”
又到窦抱真跟前:“我料定你不敢撞死你自家!给你的恩惠你不要,下头就休怪秦基业不客气了!绝地老弟,绑他在那棵树上!”
绝地得令,揪起窦抱真去树上绑着了。
众太岁以为曳落河不是箭射便是刀砍了窦抱真,没想到秦基业过来了,居然盘腿坐下,说:“你等王孙一个个在师傅跟前呈半圆坐下了,师傅另有话说。”
待众少年坐定了,问道:“说说,叫他如何个死法?”
去尘道:“生吞活剥!”
宝卷道:“五马分尸!”
封驭道:“活活掐死!”
晋风道:“一刀两段!”
敢斗也是王孙,秦基业便看他,敢斗想了想道:“怎么死都行,就是要他死得别致!只可惜不在长安,若在,我就叫千百只斗鸡活活啄死他哩!”
“师傅倒有个较为简便的法子。不过敢斗,不用你动手了,你动过手了,还动得不错。”
王孙们嚷着问他到底是啥法子。秦基业道:“秦娥,去拿四把佩刀来。”
秦娥便去曳落河身边要来四把佩刀。
众王孙跟前搁着四把佩刀,把把闪着道道阵阵的寒光。
秦基业喝令去尘、宝卷、封驭和晋风伸出手来,一人上手放了一把:“前次发佩刀给你四人,只有晋风姑娘要了,可也没真正使上手。
如今情形不一样了,你等差点死于老窦之手。仇有源,恨有头!都给我起身,去老窦跟前,想砍哪就砍哪,想槊哪就槊哪!”
去尘、宝卷、封驭和晋风双手捧着佩刀,无不青着面孔白着唇。晋风索性扔刀起身,哭道:“秦基业,你逼我杀人我不杀!要杀你叫敢斗杀,凭什么我杀他不杀!”
秦基业道:“敢斗为救你四个人,已杀了两个安禄山的亲兵了!”
其余太岁也都扔刀起身,责怪秦基业道:“咄咄怪事,哪有这么逼人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