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踏进一人,——气宇轩昂,踩着极其标准的军步,穿着金光灿灿的黄金锁子甲,手持一口仪仗式的错金宝刀。可以说,他的容貌俊美异常,明眸脉脉,皓齿闪闪,若褪去戎装,青衫素裹,必然宋玉难比,潘安自惭。
杨国忠心下虽有几分惶恐,怀疑南下之事败露,天子派亲兵前来捉拿,不过他知道内里再怎么心慌,至少得面上保有宰相大人的持重和威严,于是斜睨着眼,笑道:“果然是你,高仙芝高大将军!”
“我的天,”高仙芝故作惊讶道,“没想到伏击一月、收网一时,末将竟把权倾天下的杨相爷给兜住了!”
“原来是战功显赫的高仙芝!”秦基业实在不承想来人竟是自己少年时的偶像,心里叫喊道。
“高将军亲率天子的羽林军前来敝舍,不知所为何事?!”
高仙芝暂不回答,那双秀美的眼睛轮流扫视秦基业和窦抱真,最后又回到杨国忠身上,不卑不亢道:“相爷恕罪:末将担负保护皇帝和帝都绝地安全的职责,自然要对一切异常抱有警觉之心。
上月,末将听得部下密报,指称波斯胡金乃惜所有的这个南山别业时常有神秘人出入,于是派员监视一个多月,今日亲自前来收网,实在没想到平时只能在朝堂上拜见的宰相大人竟背着天子与朝廷,正在做危害我大唐的不忠之事!”
窦抱真吓得跪下了,嘴里喃喃说着的似乎是:“陛下饶命!将军饶命!”
杨国忠暴怒,一把扯起他,朝后头一推:“看顾我儿去尘去!”
窦抱真便跌撞着走了。
秦基业不动声色,快速移动着令人不易觉察的步子,尽量挨近门,迅速瞥了一眼外头,而这,给杨国忠及时发现了。
“秦绩那厮可是在找对策?”杨国忠心里说道,“若是的话,马上转危为安了!”
高仙芝手一挥,那队禁军带着刀婴、赤火撤走了。
于是杨国忠主动出击:“就算本相跟出了五服的族妹通奸生了个少子,买了个别业寄籍在金乃惜名下,似乎犯不着高将军亲率禁军前来捉拿。”
“相爷通个奸自然不算啥,生子养大了继承你杨家香火更属人之常情,”高仙芝说道,“不过,若是私下谋划将杨去尘交付这位叫秦基业的破落户偷运去江南避难,就是天大的不忠之举,圣人是会怪罪下来的!”
“口说无凭。”杨国忠不慌不忙说。
“要是没个人证无证,”高仙芝说,“末将也不敢来收网了。”
杨国忠有些慌乱,下意识看秦基业。
秦基业却哑然失笑了。
高仙芝怒喝:“秦基业,你笑啥?!”
“将军通个奸也不算啥,生子养大了继承你高句丽高家香火也属人之常情,”秦基业说的同时,走到门边,看着外头一个朦胧的身影,“要是秦某人所料不错,则这位公子似乎也是将军跟某个姣好的女子私生的。”
高仙芝忽然跪倒在杨国忠跟前:“宰相大人,末将这身子拜天拜地拜父母拜皇帝,今日又拜你来了!”
杨国忠自然拿大说:“本相实在不知大将军拜我为了何事!”
“相爷是舐犊情深的爹,我也是父爱如山的阿爷,我们爹与爹之间……”
杨国忠不仅愈加拿大,而且竟有点耍无赖:“高大将军既带来禁军好汉,不妨先拿下本相,再去圣人跟前重新说过刚才那番舐犊情深、父爱如山的话语!”
高仙芝不禁慌了,于是看着秦基业说:“末将恳请秦师傅接着方才所说的话说下去!”
“国相大人,若是高大将军是来拿人的,怕不会带自家的公子来吧?”说毕一弹指,一颗小石子便向门外打去。
只听得“哎哟”一声姑娘叫——
高仙芝吃了一惊。
秦基业也惊诧说:“原来是高将军家的花木兰!”
杨国忠看见见一个穿着短打男服的姑娘从门外跌撞进来,颇有些手足无措。
“晋风,可给击中了哪里?!”
“不碍事,——脚踝呢!”少年口中发出的分明是稚嫩的女声。
高仙芝道:“既没事,可依次拜见杨相爷和秦师傅。”
女扮男装的高晋风仪态万方,分别给杨国忠和秦基业行了礼,而后站在依旧跪着的父亲身边,一个劲撤他起来。
“阿爷是天下人望而生畏的禁军大统领,即便为了女儿,也无须跪拜除了天地父母和皇帝以外的任何人!”
高仙芝依旧挺胸跪着:“杨相爷,末将有幸,年及弱冠便随父亲来到大唐,从此东征西讨,奋不顾身,赢得数不清的战役,颇有些薄功在身。此外,有生之年喜得一儿一女。
我儿高慕云现已官至五品,自然生是朝廷的人,死为朝廷的鬼。可忧的是,膝下女儿高晋风年方及笄,生母早死,也算得上是孤女了。
今安贼起兵在即,末将自然与之拼死搏杀,不成功便成仁,这个不必多说。不过末将死了,末将的闺女理应与大唐一同存活下去,不然末将几十年来的浴血征战就全然失却其意义了!
故此,末将恳请宰相大人应允末将的不请之请:让末将的孤女高晋风随去尘公子去江南暂住!”
杨国忠搀扶起他来:“起来吧,战无不胜的高大将军。既然你都向我托孤了,可见安禄山那厮是快打来了,且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当然,本相答应你,是不能不答应你,不是么?”
车行十里画屏上,身走四方红叶中。
深秋的洛阳,城外邙山一代,染红的霜林沉醉于夕阳之中,尤其迷人。即便是城内大街狭巷,也是到处红叶流丹,举目银杏吐金,秋风吹过,红叶黄叶洋洋洒洒掉落下来,宛若天女倾倒下的胭脂屑。
这个时节,城里城外的官宦百姓都会趁天气晴朗,晒上红火的朝天椒,待到晒干了,再掺和山萸肉皮,作成烹调料,弄成治病药。
这炫目的、充斥人间烟火味的绯红或多或少冲走人们心中因秋色降临、人生苦短而产生的哀丧之气。
这个季节,也是王侯楼生意最为兴隆的时候,白天黑夜,总是呈现这样的景象:旧的客人刚走,新的客人又来,每张座皆满员,每只菜都点光。
敢斗在王侯楼呆了好些时日,早已扎根下来,成为不可或缺的行家里手。为了讨秦娥欢喜,聪明的他经苦学苦练,不仅端菜送酒的动作变得麻利异常,上上下下一阵风儿似的,不曾有半点汤汁酒水泼出碗儿盏儿。
他起早贪黑,拖地摆桌,勤快得连最下等的火家都自叹不如,——有了他作对照,原本显不出来的懒惰者便忽然遭到店东的呵斥甚至驱逐,不禁都变得勤恳劳作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敢斗又从火夫那学得生火保火的诀窍,从厨子那学得炒菜炖汤的本领,还从店东万叔那里学来各种五花八门的生意经,偶尔还会想出招揽更多客人的妙计,——
比方说,他坚决以为即便客人多得没有空余的座位可坐,但也不能听任等候的客人站立在风雨阳光之中,不如在外头摆两排椅子,冬天供应红糖老姜茶,夏天供应绿豆酸梅汤。
一句话,他因爱秦娥而得不到手,一个人几乎掌握了王侯楼大大小小、方方面面所有需要的特殊技能。结果,店东乐得仰仗敢斗新学得的本领,趁机赶跑多余的小厮。
到了夜里,他掰着手指当算盘,对秦娥说:“多亏了敢斗,今天又省下一大笔额外开销。”
可敢斗还是很气恼。他未曾料到,自己所有这些新学到的本领秦娥样样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见了也就一笑了之,偶尔也就是伸出手,去按他的额头,吃惊道:“奴从来不曾料到像你这种西京来的纨绔子弟也能当牛作马呢!”
敢斗顿时哭丧着脸,哀求道:“秦娥,你要我怎么做才会喜欢我上呢!”
秦娥撇了撇嘴,掷地有声道:“白日出月亮,黑夜见太阳!”
说了就走,可怜敢斗驻足眺望远处的天,狠狠跺脚,又苦苦作揖道:“老天公公,你老人家可亲耳听见了没有!若听见了,就帮一把我刘金斗,白日出月亮,黑夜见太阳,哪怕一时半会也成啊!”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敢斗不敢气馁,不敢怨望,每日都给秦娥做些她爱吃的桂花糕,自然不是普通的桂花糕,都是有模有样,色香味俱全,有时叫“嫦娥奔月”,有时又叫“玉兔折桂”,看着都让人舍不得下口呢。
原本他并不知道秦娥的喜好,都是趁万叔打赏他时,舍了赏钱给万叔,一字一句问来的。一次问一个,答案都记在他的脑海里。
除了桂花糕,他也会根据秦娥其他的各种喜好借题发挥,惟一为难他的是如何叫秦娥收下他的爱意了。
有时,秦娥很快便道了谢收下,有时候却细细打量着他的作品,笑话他:“哟,敢斗王孙最近技艺见长了啊,连点心都做得这般龙飞凤舞,栩栩如生,教人怎么下口哩?”
“那你吃啊,反正还能做给你吃,”敢斗幸福地说,“又不是吃了这个就绝了它的种!”“反正我不吃,要吃王孙自己吃。”
秦娥说了,又飘然而去。诸如此类的唐突抢白和冷嘲热讽,总是令敢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是夸我呢,还是贬我?!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喜欢为何不收下,不喜欢为何又笑得那么好看?!”
就在他觉得快要活不下去的同时,东都发生了一桩大事,——大商贾雷大胜给官府抄了家。
刚开头他很是好奇,甚至未免幸灾乐祸,心里头老想着刚来不久那天,和宝卷遭到雷大胜父子作弄的仇恨,心想这回总算有人替出恶气了。
不久,他从熟客那里打探到,雷大胜得罪朝廷的祸端正是开启自他伪造的赝品字画。其中的某几件辗流落进宫内,恰巧被某个字写得出名、又给人仿造的翰林院学士认出不是自家写的,于是此事惊动整个翰林院。
既然众翰林联名告到圣人处,圣人就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下令东都府尹陆勋尽快查处雷家,弄个大动静出来。
可是很快,敢斗便发现事实并非像官府表面上说的那样简单。
也是凑巧:雷大胜所有家产中,有一处便是王侯楼隔壁给他打了狗洞的荒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