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陪伴着他长大,从幽深冷寂的郑宫走向荒僻遥远的函陵,再从函陵回到郑宫,看着他登王位、废贵族、新改革,时时刻刻,义无反顾站在他身边,无怨无悔支持着他,保护着他。
仅仅是因为他是君,他是臣吗?
他有亲兄弟,却未得到过兄弟情;他们是生命中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却比亲兄弟更像亲兄弟。
他在他最艰难、前途最灰暗的时候,向他表明忠心;在他受人诬陷谋害君父的时候,挺身而出挡在他面前;在他被人刺杀、危在旦夕的时候,数次以身相替。
如今,这个陪伴他十几年岁月的人,他最忠诚的属下,最得力的助手,最亲密的伙伴,为了拯救他的性命,离他而去。
郑寤生心中百感交杂,不言不语,似乎这样紧紧抱着木三,木三就会醒过来,他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像一颗静止不动的古木,萧索,无助,脆弱,身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钝痛,然而在巨大的悲伤之下,什么也感受不到。
殷澈陪着他呆了大半宿,几颗疏朗的星星挂在天幕一角,下弦月冷漠无情嘲讽般地看着人世间。
手指不经意触及胸口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猛然想起来,这是木三给他的令牌。
她和木三的交情不深,却由衷地感觉到,木三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一个好属下,也是一个好朋友,会热情帮助孤苦无依的丽娘母女安排住所,会在她提出出宫请求时毫不迟疑施以援手。
现在,得向这个朋友说永别了。
殷澈擦擦眼泪,红肿着眼睛,握住郑寤生的手,声音小得如蚊子般:“寤生,我们让木三走吧。”
郑寤生一动不动。
殷澈不得不提高声音:“把木三埋了吧!”
郑寤生木三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耳朵坏掉了一半,机械问道:“你说什么?”
殷澈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她握住郑寤生的手:“木三已经死了,让木三走吧,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悲痛欲绝的。”
一个“死”字仿佛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紧绷的情绪忽然间垮塌,郑寤生冲她吼道:“你知道什么!你胡说什么!”
殷澈紧紧握着他的手,声音高了好几个度:“寤生,求求你,把木三放下吧,求求你不要折磨自己了,以后的路再苦再难我陪你走,刀山火海我陪你闯!我陪你征战沙尘,陪着你让四海臣服,陪着你君临天下……我保护你,支持你,守护你,求你不要折磨自己了。”
或许无论怎样的言语都是无力的,木三在他心里的位置无可替代,木三的作用无可替代,木三的重要性无可替代。
就算她是殷澈,也替代不了。
她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一点点也不敢放开,仿佛只要一放开,眼前脆弱单薄的人就会消失不见,再也找不到了。
哪怕他身居高位,不可一世,孤傲狂狷,机关算尽,他终究只是一个凡人而不是神明,有着凡人最朴素的、真挚的、脆弱的、平凡的情感。
良久,天边泛起鱼肚白,仿佛终于想起自己干了什么,郑寤生木木地点头:“你说得对,澈儿,木三已经死了。”
“我们要向前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要好好回去,让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殷澈抬起一片稍微干净点的一角,为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和泪水:“会的,一定会的。”
郑寤生将木三放下,握着她的手,慢慢起身,身上各处都是伤,枯坐一夜,双腿都是麻木的。
两人在野地里的大槐树下给木三做个了简陋的坟茔,一如当初殷澈埋葬小兔子时搭建的那般。
郑寤生拍了拍坟上新土:“兄弟,先委屈你在这里暂住一下,等回了新郑,再派人来接你回家。”
他从一开始,选的就是一条不归路,注定要脚踏无数的白骨和鲜血,走上了,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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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用衣物草草包扎了伤口,相互扶持着重新上路。
没有银钱,没有食物,没有马匹,带着满身的伤。
殷澈和郑寤生当下面对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饱饱地吃上一顿,然后找些药物包扎伤口。
药的问题还好解决,殷澈跟着师父各个诸侯国乱跑的时候,各种追杀层出不穷,每每在荒无人烟之处受了伤,孟州便会自己采一些草药来治疗,殷澈跟着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采点草药暂时止伤止血什么的没问题。
至于食物,只好沿路打些野鸡野兔什么的烤了充饥。
不是没有想过去集镇上直接找到县丞,抛出国君的身份,可若是遇到另一波刺客呢?就他俩现在这个状态,十条命都死不过来,一个稍微身强力壮的男子都能捏死他们。
两人不敢冒险,只好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如此一来,自然耽误了时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赶到廪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