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上)第二页 千机(2 / 2)

浮生物语 裟椤双树 0 字 2021-04-17

摔疼了-屁-股的兄弟们坐起来定睛一看,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

三哥站起来,指着那小狗道:“哈哈,四弟,你技不如人就罢了,居然要靠一只狗来翻身。”

“恐怕这就是真正的狗奴才?就算终日跟在皇子身边,它还是一条狗。”

“对啊,有些人,就算跟在皇后娘娘身边长大,可亲娘始终也是包衣奴才出身嘛。”

“所以这只狗才跟他亲近呀,都是奴才,嘻嘻。”

三位年幼的皇子,拍拍身上的灰土,说笑着扬长而去。

他攥紧-了拳头,一拳砸到地上。

“你没事吧?”待到他们走远,这只小黑狗才转到他面前,竟开口说了话。

他的心口剧烈起伏着,不说话,

“不用生气啊,如今你要做的,就是习文练武,通晓做人治国之道,将来……”小黑狗摇着尾巴认真说着。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提要求?”他突然打断它,眼睛涨得血红,“谁让你出来的?谁让你帮我的?”

“你怎么啦?”小黑狗不解地眨巴着眼睛,“我再不出来,你就要被他们害死了!”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一把揪住小黑狗头顶的毛,用力朝地上一拽,白光闪过,一只布偶小狗被他捏在手里。地上,回复原形的千机似乎被他的举动吓到了:“你……”

“你听着,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你你’的叫我,要喊我主人。”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你只是一只牲畜。”

说罢,他将那布偶往地上重重一扔,跑出了练武场。留下千机一个,呆呆站在原地。

它听见了,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他的嘴,跟他的心,说的都是同样一句话……

那天之后,他再也不去花房,也不许千机再变成小猫小狗跟在身边。

千机什么都不问,安安分分留在花房里,一如既往地过日子。

它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它有世上最神奇的耳朵呢。如果它愿意,它可以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包括他,包括皇帝。

它听到了他对于亲母出生低微的介怀,也听到了他渐渐翻涌的欲望。

时光荏苒,花开花谢已数载,它孤独地留在连苍蝇都不来的花房里,每天数着耳朵入睡。可梦里,再也看不见那只飞鸟,也没有婉转的鸣唱,只剩下重归黑暗的天空,与那一句反反复复的话——你只是一只牲畜。

他从阿哥成为贝勒,再成为亲王,有妻有子。当身边所有人都明争暗斗,如火如荼时,他却说自己只是个富贵闲人,无意争斗。有人信,有人不信。

只有它很确定,他志不在作闲人,而在龙袍。

可它还很确定另一件事——他的父亲,不会将皇位给他。老皇帝的心里,早已确定要传位给另一个儿子。大势已定,连遗诏都拟好,交给一位心腹收藏。一旦他西去,心腹大臣就会取出诏书,当场宣读。

老皇帝在心里,已经为他的江山布置好了未来。却没有想到这些想法,全被一只熊给“听”了去。

所有人没想到,最终登上帝位的,会是这个“富贵闲人”。

可是,没有人提出反驳的理由,他有重臣们支持,还有老皇帝的遗诏,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

这件事,对那些夺位失败的人而言,成了一个永久的谜,他们到死也想不通,他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改变了老皇帝的想法。

千机……

是它告诉他,遗诏由何人收藏,他才有机会让这位心腹大臣与真正的遗诏永远消失。

他最该感谢的,应该是千机。

可他也突然意识到,最可怕的,也是千机。原来它不止会利用布偶变身,不止会做各种有趣的玩具……他太低估了千机的能力。

让一只能听到他人内心的妖怪在身边,或许有莫大的好处。可反过来想想,难保有一天它不会将自己的心事出卖给别人。他不能冒这个险,绝对不能。这个妖怪,一定不能再介入他的生活!

他走出练武场,几片雪花落在他的肩膀。

京城终于飘下了今年第一场雪,也只在这种季节,天子脚下才显得尤为干净。许多人喜欢雪胜过雨,大约就是喜欢它能将一切不美好掩藏身-下的本事吧。

8

酒鬼爱酒店,赌徒爱赌坊,娇小姐们三步不离绣楼,高管混迹名利场,每个人都习惯给自己制造一个理所当然的天堂。

但是,一朝天子的天堂不在龙椅不在社稷,偏偏在一个旧花房,这就有点稀奇了。

“皇上,您慢点吃。”

十几岁的华服姑娘,捏着手绢,轻轻拍着那狼吞虎咽的年轻人,他手里一大碗面条,吃得只剩几根。

一个瘦矮小的小太监坐在他们对面,慢吞吞地补着一件价值不菲的金线绣袍。

事实上,这刚刚从“皇爸爸”手里接过江山的小皇帝,是花房的常客。被训斥了,来这里;被责罚面壁思过,来这里;连没饭吃的时候,也来这里。对他而言,这个花房就是它的避风港与御膳房。

皇帝会没饭吃?是,说来可笑,却是事实。他的“皇爸爸”经常以“身为天子,亦当粗衣简食,能体百姓之苦者,方为明君。”这样的歪理之言教育他,因此,他从小到大最习惯的惩戒就是就是被关在御书房里一边苦读一边忍饥挨饿。这种状况到现在也没有太大的改善,天下看起来是他的,可他是他皇爸爸的,可以随意处置的,私人财产。

“云贵大旱,我不过是要求户部拨款赈灾,却被斥责‘有欠思量’。不知是扩充军备重要,还是老百姓的生计重要!”小皇帝放下碗,抹抹嘴,一脸的不解与沮丧。

小太监默默地听着,并不言语。

“可不是么,自家人都吃不饱了,还拿什么力气去舞刀弄剑对付外敌?”姑娘小小年纪,却也颇有些不怕事的胆识,说的话也足以吓死宫里所有胆小的家伙。

“嘘!珍儿,这些话在这里说说就好,被别人听了去,只怕你大祸临头。”小皇帝赶紧轻捂住她的嘴,既嗔怪又怜爱。

“听见就听见了,自己不对,难道还不许人说?”小姑娘拉下他的手,撅着嘴嘀咕。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早晚惹出乱子。”他拧了拧她的脸蛋。

针线在小太监手中娴熟走动,袍子上钩破的小洞,已然没有了踪迹。

“皇上,补好了。”小太监将袍子叠好交给他。

小姑娘抢先将袍子拿过去,细细一看,不禁惊喜道:“千机,你真真有一双无所不能的巧手呢!这破损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呢!”

“只要两位主子别为此被太后责罚就好。这件袍子贵重,今后务必小心穿着。”小太监淡淡道。

小皇帝看着那件“皇爸爸”赐给他的衣裳,苦笑:“千机,你说,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太后她永远不满意?”

小太监揉揉眼睛,说:“没有要求,才不会被人讨厌吧。”

小皇帝一愣。

“胡说!”珍儿一瞪眼,“死人才没有要求呢!一个人活着,怎么可能没有要求?”

这小丫头的性格,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啊。一条活鲜鲜的小鱼错误地跳进一潭死水,以为凭一点水花就能改变整个世界。不管她到了这座皇宫的哪里,都注定格格不入。

可是,若不是她,那只被隔离到世界之外的熊,只怕还会继续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无聊地数着耳朵。9

这段时间,宫里不太消停。太常寺少卿李大人一家被满门抄斩,罪名是通敌叛国,私吞宫银。有证有据,揭发他的,正是他的死对头常大人。类似事件,其实经常发生,也算不得什么,大家已经习以为常。至于领班宫女被揭发与侍卫私通,被秘密处死,或者哪个太监又大胆偷了主子的财务或者乱讲主子坏话被斩手割舌这样的“小事”,更是多不胜数。

不过,到他们临死前,恐怕也不知自己的秘密是如何被透露出去的。

它干的。

半年前,那个刚刚进宫的小丫头,跟她的皇帝夫君捉迷藏,无意中闯进了花房之下的密室,发现了在五金笼子里睡觉的它。

其实它已经很虚弱了,早些年还有人奉旨送泥土跟针线来给它,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没有人再来了。它只好睡觉,把自己深深埋进那一堆做来打发时间的布偶里。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梦里再没有那只飞鸟的踪迹,只有越来越靠近的深渊。

是这个小女孩惊奇的声音吵醒了它。

难得的是,她跟皇帝都没有被它吓跑,在它睁开眼睛,本能地说了一句“我有点饿”时。

历史原来真的会重演,时间喜欢开这种玩笑。

笼子外面的两张脸孔慢慢叠加到一起,变成另一张熟悉但已陌生的脸,它揉揉眼睛,半晌才回过神。都快两百年了,那些说过要做一辈子朋友,最后却说它只是牲畜,将它永久囚禁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一连数日,她都偷偷来看它。看着吃饱了又躺下睡觉的它,她奇怪地问:“会说话的熊,为什么你不求我放了你呢?”

它半睁开眼:“我凭什么向你提要求呢?”

一句话问住了她,她想了半天,说:“我们是朋友呀!”

它翻了个身:“我只是一只熊。”

“反正我要放你出来!”她像个男孩子般倔强起来。

她说到也做到了。用一把她叔叔送她的削铁如泥的短刀,花了七天时间,两手都磨出了血泡,才切断了笼子上的锁。笼门打开的瞬间,她高兴得直蹦。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反正,它一点都不激动。笼子里笼子外,对如今的它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回到花房,它发了三天的呆,决定继续以往的生活,藏身于这个荒僻的小屋,有时候继续做小猫小狗,有时候也会做一做小太监或者小宫女。它没想过要离开这座皇宫,因为它没有想去的地方。

唯一来找它的人,就是她与皇帝了。这对年少夫妻尚未脱去稚气,对它做出来的小玩意儿惊叹不已。同时,也发现了它能借偶人变身的本事。

他们越来越喜欢这个花房,尤其是她。只有在这只叫千机的熊面前,她才不需要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她的丈夫也是同样的想法,偌大皇宫,只有这间花房里,才有真正的与世无争,清静安宁。

在许多个花好月圆的夜里,承乾宫后苑那座荒废的花房里,常常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场面——不穿龙袍的皇帝,慵懒地斜靠在桌前,一边往嘴里扔花生,一边捧着一本牡丹亭看得津津有味;身边穿着太监衣裳的美丽姑娘,拿着布头针线,紧挨在一只小熊旁边,求它教自己做布娃娃;被问烦了的小熊干脆钻到桌下不再理她,她也嬉皮笑脸钻到桌下,继续烦它。有时候他们也玩游戏,小皇帝将一颗棋子藏在手里,让自己的爱侣猜左手还是右手,她总输。可轮到它猜时,它永远是赢家。

有时候,她来了兴致,还会一边做手工,一边唱曲子。声如黄莺,婉转优美。

这样的歌声,偶尔会让它想起梦里的飞鸟。

江山社稷,天子威仪,在这一室的轻松之下,突然变得不值一提。

“皇宫里想有个朋友,实在不易。”有一天,坐在窗下缝布偶的她突然自言自语。

它没搭腔。

“千机,你老藏在花房里,也不是个事儿。既然你能变出各种模样,不如变成一个人吧,小太监也成啊。我想办法在敬事房给你挂个号,以后你就跟着我与皇上怎样?”她扭头看着它,极认真地说。

“随便。”它淡淡道。一只活得没有目的的牲畜,过什么日子好像都无所谓。

缝一个太监的布偶,不是难事。于是它变成了景仁宫里当差的小太监。

大家都变得越来越忙了,皇帝忙着他的天下,忙着应付难缠的皇爸爸;而身在后宫的她,要忙的事可能更多,皇后妃嫔,女-人跟女-人之间的战争,总是无时无刻地发生。

它没事的时候,除了做做那些小玩意儿之外,便是在宫里到处走走,没有人会留意一个小太监。它穿梭在各个宫殿之间,看那些真正的太监与宫女,是如何卑躬屈膝,看那些高官贵人又是如何勾心斗角。她说得没错,皇宫这个地方,是很难出现“朋友”这种关系的,哪怕那些人将这个称谓时刻挂在嘴上。

从“一辈子的朋友”到“牲畜”,也不过是瞬间的事。它常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没事,你什么都会做,你有别人都不会的本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别人。”

渐渐地,它找到了别的事情可干。

在皇宫里,每个人都很热衷于猜测别人的心事,不论主子还是奴才。而它,只要肯动一动耳朵,就能听到那些人深藏于心的念头,美好的,丑陋的,各种各样。于是,它开始学着与他人结识,然后,将从甲这里“听到”的心事,告诉乙,这太容易了。接着就有更有趣的事发生,本来是朋友的人,因此反目成仇,本来就是仇人的人,因此抓住了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机会。

李大人的秘密,翠娥的秘密,紫禁城里许多人的秘密,都是它泄露出去的。

当人心不再是秘密时,这个世界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这件事,好像比做布偶纳鞋底补衣裳有意思多了!

它完全迷进去了,觉得自己的存在越来越有意义,它果然什么都能做,即便它只是一只……牲畜?!

因为它,许多人的下场都不好,可它一点都不介意,死了就死了吧,恨它就恨它吧,反正它也不需要那些人。它的世界,只要有自己一个就够了。

最近它热衷的,是听那个坐在皇宫最高位置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心里,不是一片深海,而是永远硝烟弥漫、血流成河、步步为营的战场。

偶尔,它会提醒她,要她今天去跟太后请安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哪些哪些事。有时候也会跟皇帝说,明天太后又要跟你“商议”国家大事,你要有所准备。

有时候它也会奇怪,其实它完全可以不用提醒这两个年轻不知深浅的家伙的,他们的安危,又跟自己有什么相干?可是,一想到那两只磨出血泡的小手,想起那个钻到桌底嬉皮笑脸的丫头,他的心,又起了一点点温度。

次数多了,两人觉得奇怪,问它是如何洞悉先机的。

它说,是自己听力好。

其实,这对夫妻的心,它又何尝没有听过?

这个丫头的心,简单干净得让人心疼,整天想的就是怎么吃怎么玩,表里如一。反倒是看起来斯文柔弱的皇帝,内心藏了蛰伏的小兽,蓄势待发。

可是,也仅仅是小兽而已。10

今年的夏天,热得特别早。

洋人们嚣张的炮火,让整个京城的天空都要燃起来。

皇宫中那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已是长大成人的妃子。而她的皇帝夫君,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变法之后,被太后禁锢于瀛台。

太后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她固执地认为,她皇儿的“不听话”,多少还受了这个女-人的挑唆。

这一点,妃子知道,千机也知道。

深夜,寝宫之内,烛光微亮。她站在窗前,手握一枚棋子,惴惴不安。

这棋子,是当年他们游戏时所用,已磨得光滑无比。

她时不时看看桌上的座钟,神色复杂。

“主子,时候不早了。”它已经很习惯喊她主子了。

烛光里,她的侧脸依然动人,可是,不再有光彩的眸子。微皱的眉头,还有鬓间的几根白发,已生生带走了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

她才二十五岁而已,这两年,却越发见老了。

“千机……”她转过头,苦笑,“这些年来,你过得高兴么?自我将你放出来,带回这个世界开始。”

“挺好的。”它缓缓道,“你呢?”

“还记得皇上当年问你的问题么?”她突然问,“为何我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别人满意呢?”

“没有要求,自然就过得轻松了。”它回答,“你要求皇上的万千宠爱,皇上要求不做傀儡,太后要求大权独揽……”

“我不是死人,更不是圣人。”她笑了,“做不到无欲无求。千机,你是妖怪对吧?”

“可能是。”千机点点头。

“现在没有笼子关住你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她坐下来,看着跳跃的烛火,“你这么能干,又这么好,到了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

“我……好?”它皱眉,“一个不知来历的妖怪,一头熊一样的牲畜?”

“牲畜?”珍妃看定它,“牲畜不会教我做布偶,牲畜不会提醒我要小心这小心那,牲畜不会关心朋友。”

“你觉得我们是朋友?”

“嗯,一辈子的。”

好熟的对话。

一道旧伤疤,隐隐作痛。

可是,她跟那个人不一样,她此刻讲的话,心口如一。

“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它如是道,“你也并不了解我。”

她一笑:“是不是真正了解了,反而做不成朋友了?”

它答不上来。

对它而言,朋友这个词,太贵重了。

“你去休息吧。”她又看着烛火发起呆来。

它慢慢朝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我要是你,今晚就不要去跟皇上回合。”

当啷一声,一个水杯被打翻在地。

她大惊失色地站起来:“你……你怎么知道今天会有人把皇上就出来?”

“我说过,我的听力很好。如果我愿意,可以听到世上任何人的声音。”它看着她煞白的脸孔,“总之是,别去了。”

她愣愣地看了它很久,摇头:“我一定会去的。那些救人的义士,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一定能将皇上救出来!”

它沉默半晌:“随便你。”

说罢,它朝房门走去。

“千机!”她喊住它,“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对么?”

它没作声,大步走了出去。

凌晨时分,企图外逃的皇帝与妃子,在宫门前被擒获。潜入宫中劫走皇帝的乱党,被乱箭击毙。被安上“串谋乱党”罪名的她,亦被投井并处死。

翌日,大队人马,载着太后与皇帝,在洋人越发猛烈的炮火声中,匆匆忙忙逃出了紫禁城……

它站在她住过的、空荡荡的寝宫里,看着桌上那些还没有做完的手工,目光突然落在其中一个刚刚做好的棉耳套上。

这个东西,它太熟悉了。她从好多年前就说,要给它做耳套,因为自打变成个小太监之后,它的耳朵一到冬天就会生冻疮。可惜她的手工太差,又没个长性,常常做一点就跑出去玩别的东西,拖拖拉拉好久,也没见她做出来。它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原来,她已经做好了,只是没有机会交给它……

它突然觉得困了,拿着耳朵套,拖着有点沉重的步子,也脱掉了太监这层“皮”,回到花房里,在远处缭乱的火光与隆隆的枪炮声中,睡了。

梦里,那只飞鸟又回来了,歌声依然好听……11

“讲完了?”我抱着其中一只熊玩偶,盯着咳嗽连连的千机。

它点头。

“她临死前的这口怨气,本不该是你的。”我看了看那清装女-子,拿起那只拿《牡丹亭》的小熊。

“为什么这样想?”千机眨眨眼睛,“我一度很热衷于泄露他人的秘密。”

“可你不会泄露朋友的秘密。”我笑。

千机摇头:“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

“口是心非。”我摆弄着那只熊玩偶,“泄密的人,是皇帝吧。”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逃走,他已经不敢了。时间会磨去人的理想与锐气,很不幸,他恰恰就是这一种。”千机看着我手里的玩偶,“多少人来救他,几时来,逃走的路线,他一早就差人通知了太后。”

“这样做,不但可以消灭一群‘乱党’,还能将所有罪责推到他的妃子身上,反正她已经是太后的眼中钉,如此,他的‘皇爸爸’一高兴,说不定会以为他迷途知返,让他重回龙椅吧。”我冷冷道。

千机想了许久,说:“或许,他也不愿意。可是,皇宫那种地方,由得你愿意或者不愿意么。”

满室俱静。

没有必要再去问它为什么不去救她这样的话,它救不了。一只只会吃土、做手工、听别人心声的妖怪,不是一群已经扭曲了本性的人类的对手。

“她以为是我告的密,也无所谓啊。”千机喃喃,“这比知道真相好一点吧。她那么相信他。”

我放下玩偶,叹了口气。

这时,从坐到沙发上开始,就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的甲乙,半睁开眼睛,问:“墙上的鸟,就是你梦里那只?”

“是。”千机看着墙壁,“你们听说过这种,站在一根树枝上,不停朝着东方鸣唱的飞鸟么?我查了很久,都没有任何关于这种鸟的记载。难道,它真的只是我的一个梦?”

甲乙没说话,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上下打量这只熊,真是惨不忍睹……

话音未落,有人敲门。

千机一直没什么神采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12

这高瘦斯文的年轻男人,紧-紧-抱着他的包,紧张地看着我,又看看甲乙,还有甲乙腿上的千机,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不是说启曦在清风公寓等我么?”

现在的情况是,我的车在黎明时分的高速路上飞奔。驾驶室里,我跟甲乙把这个男人夹在我们之间,押逃犯似的。

见我们不说话,他更紧张,语无伦次地说:“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学老师,没有多少钱的!绑架我的话,你们拿不到任何好处!我今天来,只是想见见启曦!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半小时后,我下了高速,千机指了个方向,一条掩映在林荫中的蜿蜒小路。

见这只熊会指路,年轻男人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二十分钟后,我们停在了一片树木丛生的野地前,一座简陋的木屋躺在一片枯草之上,半开的窗户前,一个长发的年轻姑娘,正托着腮朝远处张望。

我的车还没停稳,旁边的男人就发出一声惊喜的大喊:“启曦!”

甲乙刚打开车门下去,这家伙便像只欢欣的兔子一样朝木屋蹿去。那姑娘见了他,居然高兴地连门都不走,直接就从窗户里跳了出来。

等我们走到面前时,这一男一女已经很俗气地紧紧相拥了。

“你们想要带回去的人,就在那儿。”千机看着那姑娘,“叶启曦,叶氏集团董事长的孙女。”

我的思想暂时有点跟不上来,不等我发问,我们身后,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四个穿黑西装的彪形大汉,手里还拿着枪,一把就将那年轻男人摁倒在地,枪口狠狠抵到了他的脑袋上。其他几支枪,雨露均分地指向我们。

“放开他!”叶启曦惊叫着扑上去,又踢又咬,“是我奶奶派你们来的吗!我告诉你们,我不会回去的!我不是她的洋娃娃!不会嫁给她指定的人!我要跟方旭走!”

“大小姐,董事长说过,你是叶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请你跟我们回去!”大汉厉声道。

“不!我死也不会回去!”叶启曦红着眼睛大吼,“你们放了他!你们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大小姐放心,我们不会杀他的。”大汉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拎小鸡似的将这个叫方旭的男人拽起来,认真道,“董事长让我们带话给你,只要你肯放弃跟大小姐的感情,永远离开松山市,她会付给你一千万作为补偿。你一个穷书生,一辈子也赚不来这么多!”

“一千万……”方旭愣愣地看着那大汉。

“方旭……”叶启曦似乎看出了不好的苗头。

我跟甲乙都按兵不动,被他抱在怀-里的千机,冷冷地看着方旭。

一阵冷风从远处吹来,枯草落叶飞起来,啪--啪打在我们身上,如果没有这些动静,这个世界此刻是无声的。

半晌,方旭扶了扶眼睛,抬头看着那个大汉,口齿变得比刚才清楚了不少:“一千万不够……启曦是无价之宝,多少钱我也不换。我要带启曦走,恳请你们放手。”

“董事长说,如果你不肯滚,就要留下你的命。”大汉的手指挪到扳机上。

方旭身-子一颤,闭上眼睛,咬咬牙:“我是打不过你们的,要杀就杀。就算这辈子我不能带启曦离开,下辈子我也会来找她!”

“方旭!”叶启曦捂住嘴,眼泪像河一样淌出来。

就在这时,千机闷闷地说了一句:“不用下辈子了。”

几道白气自那些黑衣大汉背上飞旋而出,四个活生生的大男人转眼变成了四个穿黑西服的布偶娃娃,手里还拿着枪。

方旭跟叶启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呆住了。

千机回到车上,费力地拖出一个麻袋来,放到他二人面前:“走吧,在真正的追兵追来之前。”

“你……你的声音?”叶启曦呆望着这只会说话的熊,“之前绑架了我,又要我在这儿等方旭的人,是你?”

“别废话了,快走。”千机咳嗽了几声,不耐烦地说,“拿上这个袋子。”

“你到底是什么?”方旭诧异地打量它,“为什么要帮我们?”

“再不走,我就打电话给你奶奶了。”千机转过身去,“以后不要分开了。”

二人对看一眼,愣了几秒,连谢谢都忘了说,爬起来拎上麻袋就走。可是没走几步,叶启曦又折回来,出其不意地抱-住千机,红着眼睛说:“我以前不相信世上有神仙的。不管你是什么,谢谢你!”

说罢,两人朝山路的另一方匆匆而去,很快消失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

同一时间,我突然发现,一直飘在它身边的“怨妇”,像被风吹走的落叶,再不见踪迹。

13

夜里,风很大。

我们的车就停在野地里。甲乙生了一堆火,旁边,千机躺在我铺在地上的大衣上。

在叶启曦他们离开后不久,这家伙就很难看地摔倒在地上了,身上的伤口里,不断涌出银色的光斑,碎钻般闪烁。

“我买了很多止咳药,不过看来都不太管用。”千机咳嗽着,“我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去听世间每一个人的声音,包括冥界里的声音,直到几个月前,才在松山市找到转世的她。看起来,这一世的她,也不太顺利。”

“于是你一早就开始做准备,拼命赚钱也是为了帮她跟方旭。你带走她,利用你的法术考验她今生的恋人,就是为了不要让百年前的悲剧再发生?”我皱眉道,“冥界的一切都不是妖怪们可以随便窥探的。你身上的伤痕,就是长期偷听冥界的声音,打听她转世下落而造成的后遗症?”

“我没有想到冥界的声音听多了,会有这么麻烦的后果。事实上,在得知她的今生是叶启曦后不久,我的那种’听力‘就渐渐消失了。不然,我还能多赚一些钱呢。而且也不需要用布偶这种把戏确定方旭的心意了。”它自嘲地说,“可笑吧,这么多耳朵的熊妖怪,居然聋了。”

“你现在可能不止是聋了这么简单。”甲乙看着它的伤口,毫不掩饰地说,“种种迹象都表示,作为一只妖怪,你已经快消失了。”

“随便吧,消失就消失吧。”它望着有几颗稀疏星子的天空,“唯一遗憾的是,我还是不知道我是什么。还有那只飞鸟,为什么一直在我的梦里。”

甲乙缓缓道:“我在一本古籍上看过,上古时有一种体型极小的飞鸟,浑身灰白,是鸟类中最不起眼的一种,还经常被其他同类嘲笑。可是,它从不将这些嘲笑放在心里,因为它知道自己有天下最美的嗓子,并深深为自己自豪。当天地遭逢大劫,阳光被黑色毒雾遮蔽,所有的鸟兽都惊恐得躲起来时。只有这只小鸟,执著地站在离天空最近的一根树枝上,对着东方不断鸣唱。它天下无双的歌声,驱散了毒雾,让阳光重现大地。可是,当第一缕阳光照到它身上时,它的生命已经因为不断的鸣唱而耗尽。一颗眼泪从树身上落下,笼住了它从树枝上坠下的尸体,将它永远包裹在一颗泪状的琥珀石里。这颗沉睡着世上最自豪的心的石头,被后人称作枝上雀。”

“枝上雀……”千机喃喃,“我的梦里,就是这只鸟儿吗?”这时,我突然发现千机的额头上,闪烁起一片奇异的光芒。

它费力地转过头,看着我:“我是个很坏的妖怪吧?干了不少坏事……”

我摇摇头:“不算。”

“为什么?很多人因为我陷入了灾难。”它的眼神有点涣散了,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让它靠在我的手臂上:“你从来不为自己自豪,你不相信别人会喜欢你,你不对别人有任何要求,你什么事都自己做,仅仅是因为你在……自卑。”

“你说我自卑?”千机不相信地看着我。

“你不是不需要朋友,只是被那句’牲畜‘蛰到了。”我如是道,“你不对这个世界有要求,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不叫‘无欲无求’,叫自卑的龟缩。”“我……”千机苦笑,“我不是乌龟。”

“别不承认了。乌龟熊!”我瞪了它一眼,“叶启曦的前世说得很对,只有死人才不会有要求。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就注定要互相‘麻烦’,互相‘要求’,互相‘争取’。再丑的孩子,也有吃糖的权利。”

“再丑的孩子……也有吃糖的权利?”它又眨了眨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如果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或许我会好好想想你的话。”

“会有时间让你想的。现在,睡一会儿吧。”我摸了摸它的头,身为一只老妖怪,我心里很明白,如果它睡了,就不会再醒来。

“来的时候,你说你的车是个茶叶店?”它不肯闭眼。

“是,只卖一种叫浮生的茶叶。”我回答。

“能给我喝一杯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泡茶给我喝。我一直是自己倒水给自己喝。”它的嗓子已经很沙哑了,咳嗽几声之后,几乎说不了话了。

“好。”我朝坐在一旁玩布偶的甲乙喊了一声,“去车上拿茶叶还有被子过来!”

“你命令我?”甲乙瞟了我一眼。

“对,从现在开始,只要你还白坐我的车,你就得给我工作。不停茶叶店的临时帮工!”我斩钉截铁道,“快去!”

“我的薪水,以小时计。”他站起来朝车子走去。

“你的茶好喝吗?”千机咽了咽唾沫。

“很多人受不了,说很苦。但是有一些人很喜欢,因为喝到最后,会很甜。”

“很怪的茶啊……”千机的呼吸越来越慢,它的熊爪忽然抓住我的手,“还有一件事,你能帮我么?”

“你说。”

14

千机到最后,也没能喝到我那杯浮生。

当甲乙拿着茶叶回来时,这头不知来历的熊,已经在我的怀-里消失不见,空气里,只剩下几粒还在闪烁的光点。

一块金黄透明的琥珀石,从它的额头见落下来,躺在我的手心里,一块灰白色的,类似飞鸟形状的白影,裹在这块琥珀的正中间。

甲乙拿着茶叶,看着沉默的我,说了一句:“这块,归你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半点得尝所愿的喜悦。

“这块石头,跟我们之前遇到的不一样。”我举起这块琥珀,穿过夜色,一道道在里头流转不止的光芒,美丽异常。

“这一块,已经没有了外头那层青珀。”甲乙看着琥珀,“看来,这些石头的存在方式并不都一样。之前的绡狐眼,被封印在内的女妖并没有突破青珀的封印,而是以寄生的方式,附在春炉身上。可这块枝上雀里封印的千机,已经突破了青珀封印,以本体存在于世。”

我还发觉,跟有屈还有女妖怪比,千机实在算不得作恶多端,甚至在它被抓住送进皇宫之前,它根本是毫无害处的妖怪。如果不是被某人那句“牲畜”与两百年的囚禁弄疼了心,它会一直是一只很乖的熊吧。难道这块石头,一直在它体-内不断地“净化”,它梦里见到的那只飞鸟,正是封印力量的体现?

如果绡狐眼封印的是一只善妒的女妖,那这块意味着“自豪”的枝上雀,封印的就是一只自卑的熊?

我还以为,这些石头里住着的,都是像有屈与妒妇一样难缠而恶劣的妖物,看起来,也不全是这样。

我越发地好奇,剩下的八块石头里,又藏了怎样的秘密。

?尾声?

我回到了清风公寓30号,千机的住处。拿走了那三个熊玩偶。

今天的天气不好不坏,阴沉了大半天,现在露出了一点点太阳。达成临时雇佣关系的我与甲乙,站在叶启曦跟方旭重逢的小木屋前。

我让甲乙在屋子前挖了一个深坑,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木箱子埋进了坑里。

箱子里,本来只该有三个熊玩偶,可现在变成了四个。来时的路上,我在玩具店里,买了一只看起来很像千机的灰色小熊。

消失之前的千机,很不好意思地跟我说,这一百来年时间里,它一直带着这三个玩偶四处流浪。有时候它会钻进去,逐一扮成他们的样子,对着镜子说话,就好像,他们三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它的生命一样。

它跟我说的最后一句是:“我想,我还是惦记他们的。”

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千机这种奇异而复杂的心态。我只知道,一个人,或者一只妖怪,如果只愿意自卑地躲在一张又一张“皮”下,如果以为这个世界只靠自己就能应付,如果以为自己很强大,强大到不需要朋友,如果从来没有为自己自豪过,争取过……那这世界,你算是白来了。

这段不太客气的话,我作为悼词,写在了一张纸上,放在四个玩偶之间。盖上盒盖,填土,结束。

回到车上,甲乙看着那座小木屋,神情十分深邃。

“帮工,你在想什么?”我以为他跟我一样,参加完一场特殊的“葬礼”后,心情难免起伏不定。

他看着叶启曦跟方旭离开的方向,缓缓道:“如果你现在追过去,应该还能追到你那十公斤金条。你到今天,一笔生意都没做成。我很担忧。”

突然被戳中痛处的感觉太过分了!

“十公斤金条,你真不要?”

“你再多讲一个字,我就扣你一百块!”

载着满车的怅然与三块已经到手,但仍有秘密的石头,我跟最新加入不停,也是最让我内伤的面瘫道士帮工,在正午的光线下继续向前。

我深呼吸一口,狠狠一踩油门,在心里暗暗发誓,下次,下次一定要赚一笔大钱!走着瞧!

唉?这种誓我是不是已经循环发过好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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