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乌衣】(2 / 2)

浮生物语 裟椤双树 0 字 2021-04-17

清清淡淡的香味,从门缝里钻出来,他没醉,当然闻得到。他本就无事可做,于是转身从门上的缝隙里往里看,却冷不丁看到门后的一双眼睛,也正在朝外看。

他的酒葫芦从手里滑了下来,滚下了台阶。

门后的人,显然被他吓了一跳,颤声问:“外头是谁?”

他清了清嗓子,说:“过路的。雪大,走不了。”

许久之后,门后才传来她的声音:“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西城门进来的,过了三里桥,便到了这里。再往前,就不记得了。”他如是道。

“你从未来过益州?”门后的声音有一点讶异。

“从未来过。”他知道她的讶异从何而来,却不点破,“为何这样问?”

“有些面善。”她贴着门,再仔细地看他,却再看不出什么端倪,问别人那么多干什么呢,她自己不也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么,走过一个地方就忘记一个地方。

“姑娘贵姓?”他仰头打量这院门,虽然只是后院偏门,也毫不简陋马虎,绝非小户人家。

“府里的下人都没有姓氏。”她轻声说。

“哦。”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夜已深,姑娘为何还不就寝?”

“他们都睡了,我才好出来赏雪看花呀。”说到这里,她淡淡的怅然都消失了,言语间有难得的轻松,“后院的梅花开了,又香又好看。”

“赏花不该是白天做的事么?”他换了个方向,果然从门缝里隐约看到了几枝傲雪盛放的红梅,借着远处楼宇的灯火,落雪更白,花瓣更红。刚刚的香味,是它们。

门后很久没有动静,他以为她走了。

“白天不是我的。”她的叹息从门里飘出,“他们每个人都会笑话我,这样的人,怎么有面目赏花赏雪,看一眼都是褒渎。我应好好待在杂役房里,跟污物粗活相伴,才是道理。”

“你是怎样的人?”他微微皱起了眉,“不过是赏花罢了,何来亵渎之说。”

“你也喜欢看梅花么?”她转了话锋。

“只有下雪的时候,梅花才是最漂亮的。”他答。

“外头很黑吧?”

“是。”

门后传来一点小动静,然后,小心翼翼地开了一道缝——一盏点亮的灯笼,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拿去吧。但是别靠近,也别想进来,就在门外。”她在门缝后藏着。

门里门外,他们之间,总要隔着一道门。

他苦笑着接过灯笼。

院门慌忙关上了。

“天亮的时候还你。”他提着这盏灯火跳跃的灯笼,倚门而坐,享受着淡淡的暖意跟光明。

“天亮的时候你得赶紧走,千万别睡着了,不然被他们发现,不但会赶你走,还会拿棍子打你呢!”她小心叮嘱。

他一笑:“谢谢你借我一个屋檐,一盏灯笼。”

“也谢谢你陪我赏花。”她很真诚,隔着门似乎也能感觉到她嘴角的笑意,“天亮之后,你又要走了么?”

他把灯笼提得高了一些,细细打量,说:“不走了,我会留在益州城。”

“真的?留下来干嘛?”门后有莫名的欣喜。

“还没想好,或许会弄个裁衣服的小摊吧。”他望着门缝,“我只会裁衣服。”

直到天明雪停,他离开时,她也没有再开门,不肯让他见到自己的模样。这没有关系,她在这里,就足够了。

“你总是躲着,一年前躲在你的门后,一年后躲在我的窗外。”他想起她主动来见他的那一天,“你连给自己做衣裳都不敢承认。”

“我只能穿黑色的衣裳,从来都是。”她咬着嘴唇,“任何颜色的衣裳到了我的身上,都会变成黑色。我不敢跟任何人说,只能撒谎,说黑衣裳耐脏。每逢节庆之日,大家都穿着各色华服去庆祝,我却只能躲在房里,偷偷羡慕。我也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怕被人发现这个秘密。我只知道我已经活了很多年,走过很多地方,在每个地方都只能做别人不愿意做的粗活。”她顿了顿,眼泪滴在怀-里的月下云锦上,“它一直跟着我,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我才会将它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我常梦见它变成一件漂亮的衣裳,我穿上它照镜子,镜子里的我,漂亮得像仙子一样。可我确信这并不仅仅是个梦。你知道么,我无数次抱着它站在各个裁缝店的门口,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迈进去一步。我怕那些嘲笑的目光跟声音,像刀子一样。而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就是外公说的,她要接受的后果么?

曾经,绝世容颜为她换来鹿台上缠-绵的风光,烽火戏诸侯的“殊荣‘。而现在,没有记忆,没有法力,不能化回原形,只能顶着一张丑陋的脸孔辗转人世,受尽白眼与欺辱。

一年前,他在她的门外,决定留一年,用一年时间来证明,历经如此漫长的岁月,她有没有真正脱下那件“月下云锦”。如果有,他会很开心,非常开心,然后带她离开,结束一切苦难。

当裁缝的这一年,每来一位客人,他的心都会紧跳一下,发现并不是她,才会松懈下来。

他知道,如果她依然还没有脱下她的“月下云锦”,就一定会来找他。

他们之间的牵引埋在彼此身\_体里最深的地方,就算没了记忆没了法力,也会在的。他凝视了她许久,终于问了他最怕听到答案的问题:“为何要等到一年之后,才来找我做衣裳?”

“上元灯节时,陈州的剌史大人要来府中,他跟我家老爷是堂兄弟。”她抹着眼泪,慢慢道,“我听大小姐屋里的彩凤说,刺史大人是来益州认女儿的。”

“那又如何?”他不解。

“刺史大人与同安大长公主来往甚密,公主有意将刺史大人的女儿许给晋王李治为妃。可是,好事未成,这位小姐便一病归西。”她使劲揉着自己的衣角,“刺史大人不甘心失掉这门亲事,于是想到了堂弟的女儿。听说我家小姐跟刺史大人的女儿年纪相当,容貌也颇有相似,加上晋王并未见过这位小姐,所以……”

“所以刺史大人要偷龙转凤,用自己的堂侄女冒充亲女,嫁给李治。”他恍然大悟,转而又道,“如此秘密,那个彩凤如何得知?”

“彩凤是大小姐的贴身侍婢。而且,大小姐平日里娇纵跋扈,口无遮拦,而老爷又异常溺爱,父女俩无话不说,想来是知道这事之后,禁不住心中狂喜,说漏了嘴。”她的眼神有点紧张,“后来,彩凤洋洋得意地跟要好的姐妹说,她就快去长安荣华富贵了,大小姐要做王妃,她是小姐的贴身侍婢,必然要陪嫁过去。我在墙后,听得一清二楚。可那天之后,彩凤跟她这位好姐妹就不见了,府里也没人提起她们。”

他沉默许久,又看了看王家大小姐那已经僵硬的尸体,觉得身\_体里的力气,一点一点溃散了。

“你之所以要赶在上元灯节前要你的新衣裳,是为了在刺史大人到来时,以艳惊四座的方式,‘无意’出现在他面前,对不对?”

她下意识地摇头,又点头,慌乱不已,结巴着说:“我……我知道我不是做梦,这块布料一旦变成了衣裳,我就会是另一个人。我不敢奢望太多,就算将来只做一个陪嫁丫头,也比如今连赏花看雪也要偷偷摸摸的强。”

“一张脸孔,可以换你想要的一切未来。你依然这样想么?”他深深地,深深地叹息。

她永远也脱不下那件月下云锦——外公的话,说对了么?!

“我……”她又咬紧-了嘴唇,很久之后,才点点头,“你不是我,无法了解我的疼痛。我一无所有,连记忆都没有,我连自己有多大年纪都不知道,每走过一个地方,我就忘记一个地方,能记住的,除了我的脸和別人的嘲笑之外,就只有它了。”说着,她把月下云锦抱得更紧-了,眼泪又落下来,说:“可是,现在怎么办。大小姐死了……”

是的,我无法了解你,我能做的,只是一次一次相信你。

他看着她缩成了小小一团的,干枯而绝望的身\_体,说:“跟我来吧。”

5.

飞翔,对于他来说是最容易的事,像走路一样容易。

无名的野地里,他好好安葬了王大小姐,心中向这个不走运的女-人说了声对不起。

然后,带着三魂不见六魄的她,回到了红花街,他的裁缝铺里。

他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又打来热水,细心地给她擦脸,又找来梳子,把她散乱的头发一点一点梳理整齐。

她一直抗拒去看面前的铜镜,身-子仍在微微发抖。

“小糠,你听好了。”他的手指停在她的鬓间,“天亮之后,你就是王家的大小姐。”

她猛地睁开眼,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天亮之前,我帮你做好衣裳。”他笑了笑,“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衣裳。”

“你……你要走了?”她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别离。

“是的。”他继续挪动梳子,看着铜镜里渐渐整洁的她,“我想,你很快也会走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仓皇与不安反而让她僵硬的眼眸生动了起来。

他放下梳子,对着镜子里的她说:“你觉得,做人好,还是做一只可以到处飞翔,自由自在的燕子好?”

“人好。”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为何?”他的眼里有刹那的暗淡。

“燕子轻易就会死在人的弹弓下。”她怔怔地回答,似乎有什么东西搅动了她的心底,又无从捉摸。

他苦笑。

也许她的想法是对的,外公,还有他所有的家人,他们的家,不就是在一夜之间,毁在了一个道士的手里么?仅仅因为,它们是不容于人世的妖怪。在道士的眼里,妖就是妖,必毁之而后快,为了正义。

“睡一会儿吧。天亮就好了。”他起身,怀揣着她的月下云锦,往里屋走。

外公说的是真的,这块月下云锦已经死了。但是,他知道如何能让它活过来,而且比之前更好,更神奇。

小糠疲倦地睡去,灯火照照着她不安又有所期待的脸。

天亮时,雪也停了。

一件崭新的,月白色的衣裳摆在她的面前,光彩流动,美不胜收。

她惊呆了。

“穿上吧。”他在他的布帘后说。

她迫不及待地脱去旧衣裳,转眼之间,传说里绝无仅有的月下云锦已然温柔地贴在她的身上。

然,片刻之后,美丽的衣裳却带着微微的热度,透明,消失,或者说,融化在了她的肌肤上。

铜镜里,再没有丑陋不堪的小糠,只有一个亭亭玉立,国色天香,美貌如仙子临世的王家大小姐。

她惊喜地按住了自己的脸,激动地想喊想跳,甚至忘了自己还赤身luo体。

布帘后,飞出一件普通的红色衣裙。

“穿上吧,天冷。”他的声音隔着布帘,有点闷,又有点遥远。

她兴奋地满脸通红,慌慌地套上衣裳,然后发现,红衣裳依然是红衣裳,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变成黑色。

她惊异地捂住嘴,抬脚要往布帘后来。

“停下!”他断然喝止了她的行动,“现在,你转过身,走出大门,然后,回家去吧。”

她被他吓到了,呆站在原地,望着布帘。

“你的路在门外。”他放缓了语气,“去吧。”

她愣了很久,缓缓转过身,又回头看了一眼,说:“谢谢!”

言毕,她很快地跑了出去,并没有太多留恋,身姿轻盈地像一只灵巧的燕子。

直到她的声音完全消失,他才慢慢-撩-起布帘,一块黑布蒙在他的眼睛上。布下,隐隐透着殷红的血渍。

“那晚,我去了那间茶铺,可你并不在那里。”他喃喃着。

6.

他又开始流浪了。

依然是走过一个地方就忘记一个地方,用假姓名跟人把酒欢歌,笑谈风月。有时候运气好,会被人邀请到高床暖枕的地方休息。但更多的时候,累了,就在随便的一个屋檐下歇一歇。

有人给他扔过馒头或者铜钱,也有人拿棍棒招呼过他。

唯一跟以前不同的是,他的手里,多了一根盲杖。

嗒嗒的声音,从一座城池响到另一座城池。

他再也不裁衣服了,改成铁口直断,占卜吉凶。

一个瞎子,用古旧的卦签球与善意的谎话讨生活,总是比较容易的……

关于她的事,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陆陆续续地地听到。

当他那个小镇里喝酒的时候,听到别人说,她已顺利地当上了晋王妃,李治那家伙的寓意新婚妻子的美貌,爱不释手,恨不得时时都相对,刻刻不分离。

他喝着酒,继续跟同桌的人谈隔壁那个杀猪匠的儿子的头有多大,哈哈大笑。

当他在那座繁华城池的河边垂柳下呼呼大睡时,李世民死了,李治了皇帝,而她晋王妃顺理成章从晋王妃变成了王皇后,母仪天下。

一个苍蝇从他脸上飞过去。他恼怒地拂了拂手,转个身,继续睡。

当他在那条不起眼的小街上,坐在自己的卜卦摊后,耐心听面前那个愤怒的寡妇述说丈夫的不是时,长安的皇城里,一个叫武媚的女-人,名声渐渐大了起来。听说,那是李治的新宠。

他微笑着听寡妇说话,认真地为她卜卦,把她失踪丈夫的下落告诉她。

当他悠悠闲闲走在乡下的稻田边时,皇宫里,武昭仪跟王皇后明争暗斗,轰轰烈烈。

他跟乡下的老农谈论今年的收成,看不见的眼睛,却是不是往长安的方向望。

当又一个冬到来时,他走进了长安城,天还没亮,天子脚下的街道上,也是人烟稀疏。

这个时候,长安城里最大的新闻,是皇上废了了王皇后,改立武昭仪为后。

今天晚上,长安城里一个铁匠的儿子,跟他父亲说,他刚才出去撒尿的时候,看到在巷子前头慢悠悠走着的那个男人,突然变成了一只燕子,朝皇宫飞去了。然后,他被他爹打了一顿-屁-股。

禁宫中最深最冷的囚室里,她打量了他许久,才认出他是谁。

冷硬的锁链磨破了她依然吹弹得破的肌肤,单薄的衣裳下,除了玲珑娇媚的身\_体,还有无数长长短短的伤口,有的新,有的旧。

“你的眼睛怎么了?”到现在,她还是不敢与他对视太久,说不出的愧疚在心里动荡,可是,她哪里又愧对了他?又或者,她做了一些事,而她早就忘记了?

他一笑:“我的眼睛在你身上。”

她以为他在展现一种幽默,苦笑:“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当年我从门缝里,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你能帮我。”

“你觉得我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他蹲下来,轻轻摸索她的脸,“你瘦了许多。”

她沉默了许久,望着囚室里的冰凉凄清,想象着囚室外的歌舞升平,突然笑出了声。

“无论是怎样的脸,也仅仅只是一张脸而已。”她说着,然后转过头,笑看着他,“裁缝师傅,就像当年我那么丑陋,你也愿意给我洗脸梳头,对吧。”

他的心,像被一根刺刺中了。

无论是怎样的脸,也仅仅只是一张脸而已。

月下云锦,她是脱不下来的,因为她穿在了心上,遮住了眼睛。

但,现在呢,是不是可以试试看?

“记得那晚我问你的问题么。”他与她并排坐下,“你愿意当一个人,还是一只燕子?”

他略略有点紧张她的答案。

“都是一样的。”她还是脱口而出,然后指着自己的心口,“如果这里是好好的,当人当燕子,都是很好的。”

他垂眼一笑。

“你呢,你要当人还还是燕子?”她反问。

“随便吧,都可以。”他很少有的,调皮地耸耸肩,“想走路的时候就变成人,想飞的时候就变成燕子,自由自在的,比什么不强!”

“我羡慕你。”她由衷地笑道,“好了,你该回去了。我不想你见我人头落地模样。武媚娘不会放过我,至于皇上……”她叹了口气,“我以为美貌可以抓住他的心,可这世上的美貌,并不独我一个。走了旧的,来了新的,永无断绝。”

他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坐在囚室里,入神地望着对面的黑色墙壁。

“该走了。”天微明时,他拉住了她的手。

当第一缕曙光投向巍巍的大唐皇宫时,一只燕子,口里衔着一枚亮亮的小玩意儿,从宫中某处振翅飞出,在宁静的天空里,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黑点。

这一天,皇宫里又爆出了一件大事,囚禁已久的王皇后被人发现暴毙于囚室内,然遗容安详,仿若沉睡。更令人惊奇的是,王皇后的遗体上,身着一件月白色,众人从未见过的美丽衣裳,但,当人们刚一碰到这件衣撕,它便化成了一摊白灰,落地无踪。

武后震怒,将王皇后的遗体断了手足,装入酒瓮,以泄心头之愤,并严禁任何人张扬事实真相,直到史官被迫在记录上写下,王皇后乃是被她亲自处死,才算罢休。

那天,武后畅快地站在皇宫中最高的地方,俯瞰着属于醒她丈夫的天下,心中暗自嘲笑着那一败涂地的敌人——只靠一张脸的人,拿不到任何东西。

同时,她也用这句话,狠狠警告了自己。

7.

我的牛奶早喝光了,但我还捧着杯子。

乌衣的茶也喝光了——他居然喝光了。

“那里,放了什么?”我放下杯子,盯着一直被他小心保护的破箱子。

“你听听看。”他把箱子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这个脏兮兮的玩意儿,抽过一张纸巾擦了擦,才学着他的样子,把耳朵贴了上去,心想,如果他敢耍花样整蛊我,我就把敖炽放出来咬死丫的!

皮箱的质地竟然很柔软,耳多贴上去还有暖暖的温度,箱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来动去,还有间歇性的,仿佛翅膀扇动的声音。

“这是……”我抬起头。

“打开吧。”他笑眯眯地说,“你不是想打开它很久了么!而且,里头有你最想要的东西。”

我的眼睛顿时发出了金灿灿的光芒,迫不及待地摁下了皮箱的搭扣,满心期待,慢慢掀开了它。

三分之一秒后,我呆住了,心碎了,什么叫箱子里头有我最想要的东西!根本连一毛钱金子都没有!只有两只黑不溜秋的傻燕子,一只大点,一只小点,滴溜溜转着小眼睛,时不时懒懒地伸伸翅膀。哦,它们脚下,还有一个搭建得挺精致的燕巢。

“你个骗子!”我正要向对面的家伙讨个公道,却不料这家伙居然抖了抖身-子,像个被突然放了气的气球,眨眼间缩得只有三寸大小,一股白气从里头飞出,落进箱子里那只大燕子的身上。然后,我对面便只剩下一个三寸大小的黑色草人了。

我跟一个草人,喝了一夜的牛奶跟茶……

“不是你想的那样。”箱子里的大燕子跳到了箱子边上,仰头跟我说话,“我的力量早已经不能让我变成人形了,所以才用个草人做我的替身。你明白的,有这个假人做掩护,我们会安全不少。毕竟们只是手无寸铁的样子,随便一个小孩子都可以捏死我们。”

“好吧,这个我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你能跳能飞能说话,带着你女朋友到哪里去玩儿不好,来找我干吗!”我狠狠瞪着这只转身弄鬼的样子。

乌衣扭头看了看他身边的那只,说:“你知道的,我外公让她再也不能恢复燕妖的本来身份,这意味着她就是个活生生的人,如果死了,那就是死了,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她的元神从王皇后的身\_体里带出来,千年来,我悉心照顾她,看着她从一枚燕卵化成雏燕,再长成如今的模样。虽然她依然对过去毫无记忆,也不会任何法术,但起码好好地活了下来。再假以时日,她或许可以恢复燕妖的所有能力。”

“嗯哪。”我点点头,“可我还是不知道你来找我干吗!”

乌衣干脆跳到我肩头,小声说:“我快要死了。”

“你又骗我!”我皱眉,这个家伙生龙活虎,哪里像要死的样子,肯定又是来博同情的。

“是不是每个要死的妖怪都应该垂头丧气,你才肯相信?”他叹气,歪着脑袋在我耳边道,“我用我的眼睛复活了月下云锦,又施法让她变成王大小姐的模样,再去囚室里救她的元神,再用我的力量将她‘孵化’出来,再花千年时间去照顾她……我也只是个妖怪而已,不是不死金刚啊。你也看到,我观在连个草人都无力操控了。”

我还是不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将死之人的悲伤,但我有一点点相信了。

“不过,燕妖的死去,跟别的妖怪不一样。只要我的元神还在我的本体里,所谓的死亡,就是变成一只普通的燕子,不会说话不会法术,连智商都偏低。”他跳回箱子里,继续道,“但是她不一样,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所以,我希望你能收留她在你的店里,直到她能自己保护自己。”

他的意图,我已然猜中。

其实我觉得,你就算不变成普通燕子,智商也没高到哪里去。谁会拿一双眼睛去换一件衣裳,谁会一再纵容自己的所爱去犯同样的错误。

这话我吞回去了,没说出来,好歹对方是个快死的燕妖。

乌衣见我在走神,竟像听到了我的心里话似的,说:“你是不是在骂我蠢啊?”

“是!”我撇嘴,“但我可能也会做相同的蠢事。”

我骂他蠢是真,后面这句话,也是实话。

任何的悲剧,总是分成童话跟现实上下集。两个亡国之君给了她上集,而武媚娘这个女-人则给了她完美的下集。

乌衣对她的“纵容”,无非是要她真真切切地走到“下集”。她一天不肯脱下心里的“月下云锦”,她的苦难就一天不能结束。

你我也是一样,要在这个世界上安乐稳妥地活下去,就别总想着自己那件月下云锦吧,胸腔以内,脖子以上的部分,才应当勤勉修炼,认真对待。脸,仅仅就是一张脸而已。

“你也会花那么长的时间,去帮别人脱一件衣服吗?”他吃吃一笑。

“有必要的话,我会扒了对方的皮!不要扯开话题。”我白了他一眼,看着箱子里的另一只,“收留她也不是不行,就当是她长期租住吧,既然是租住,房费不能少!”

他故作文艺,郁郁地垂下头:“我是伤残的燕子,我看不见……我有的,只是感情……”

“少跟老娘谈感情!谈金子!”我哼了一声,“文艺燕子我也不买账!”

他抬起头,用翅膀拍着自己的胸口:“我这里不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么!金子啊!”

当一只蠢燕子一本正经地拿“金子般的心”赖账时,我不得不承认,它赢了!

“你看,收留了我们,你的不停里就不会有害虫了,我们是专吃害虫的益鸟!夏天连灭蚊药都省了!”他继续大言不惭地说。

“等等,什么叫收留了‘你们’?”我赶紧打断他。

他叹气:“就算我死了,变成了普通的燕子,也是需要一个落脚点的呀,这不,我连燕巢都准备好了,到时候你只需要把它挂在屋檐下就好了,很省事的!”他又看了身边的她一眼,“就算我再也不会记得她,我也会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好吧,既然它都快死了,我还计较什么呢。

唉,可我还是很纠结啊,天下这么多好人跟好妖怪,为什么偏偏赖上我呢。

“去年我就来找过你,可是你的不停停业了。”乌衣环顾着我的新店,一只燕子是没有表情的,但我总觉得他在笑,“没有比这里更值得相信的地方了。你能再开业,实在是很好很好。”

最听不得赞扬的话了,这会让人飘飘然,继而做出错误的决定嘛!

我一拍桌子:“反正,如果以后让我在夏天的不停里发现一个蚊子,我就拔你一根燕子毛!不得申辩,不得抗议!”

成交!

·尾声·

不停的屋檐下,有一个灯笼,又有了—个燕巢。

一雌一雄两只傻燕子,每天在巢里叽叽喳喳,说着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话。

我在燕巢旁边安了一个小水碗,每天都会亲自搭个梯子上去换水,而且那不是普通的水,因为我好心地加了我特制的某某金维他在里头,补充每日所需能量。

每次我去换水的时候,已经不再知道我是谁的乌衣都会探出脑袋来,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啄两下,然后转过与继续给他的伴侣梳理羽毛。有时候,它们也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飞进我的窗口,落在我的肩膀上,认真看我手里捧着的时尚杂志,对上头的衣裳评头论足。

懂得看杂志的燕子,智商也并不低嘛。但我很快想起,它们是燕妖,妖怪里最出色的裁缝,就算乌衣已经“死了”,本能仍在吧。真可惜,要是燕妖一族没有被多事又混账的道士灭掉,要是乌衣他们一切如常,我得有多少漂亮的衣裳可以穿呀!

好吧,我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将来会怎样,反正,他们现在很好。听说到了晚上,乌衣还会用翅膀盖着他的伴侣,两个家伙在灯笼的温柔光线里,依偶着沉沉睡去。

这是纸片儿半夜去偷窥,然后回来告诉我的。

只有偷窥这种事,纸片儿永远是自动自发。

不过,当屋檐下多了燕子的呢喃时,就觉得冬天的离开快了许多,不知道他们这—对儿,到了明年冬天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别的燕子那样,去暖和的地方过冬呢?

如果是,我岂不是要派保镖随行?谁都知道,一些无良的捕鸟人无处不在。

但,先不说捕鸟入这一茬,单单在我的不停里,就有个热气腾腾的混蛋!

刚才,我去加水的时候,发现燕巢里居然空了,这个时候绝对不是他们觅食的时间,就算觅食,也总是只有乌衣出去。

我怀疑有猫,可我分明在燕巢周围布下了结界,除了不停里的人,任何生物都不能接近它们的家。

我跟纸片儿满屋子找它们,还是纸片儿利索,很快告诉我,它们俩在后院。

赶过去一看,玩腻了扫地机的敖炽,一只爪子捏着乌衣,另一只爪子拿一个弹弓,对面,是一叠摞起来的纸箱子。

对了,我差点忘了,这厮又乱花我的钱去买了一个ipad2,时刻沉溺在“愤怒的小鸟”中。

我的扫把狠狠招呼到了敖炽的头上。

“喂,我只是试试看真人版愤怒的小鸟的可行性嘛!而且它们又不是普通的小鸟!”敖炽揉着肿起一个包的头顶,委屈地哼哼。

我竟然忘记了,这家伙曾是个为了洗个高兴澡,不惜水淹城池的混世魔王。这个好吃懒做的大闲人,为了自己给自己找乐子,有什么破事干不出来!

我扭过头,朝厨房方向大喊一声:“赵公子!!”

帮工之二披着一身带帽的黑色斗篷,风驰电掣地从厨房里奔到我面前。

我的帮工之二很高大,虽然他叫赵公子,但他并不是人,斗蓬下,是一副白色的盔甲。关于这副活盗甲的来历,在我的绝密人事档案里也有记录,所以也不多说。总之呢,他告诉我,他是三国猛将赵子龙的战甲,而且,他一直很想念他的主人。至于赵公子这个名字,也是我随口给他取的,他很喜欢很喜欢。我由此推断,他对赵子龙的感情非同一般……

“把这个家伙拖到厨房去,不切完十斤洋葱不许他出来!”我对赵公子淡淡说道。

“是,老板娘。”赵公子比纸片儿听话多了,也老实多了,关键是他从不跟我讨论任何跟薪水有关的事。我十分欣赏。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力大无穷的赵公子领着敖炽的后脖子,大步流星朝厨房而去。

“喂,我是老板年的老公,也就是你的老板!”敖炽在半空里踢着脚,愤愤道。

“对不起,我只有一个老板娘,我只听她的。是她把我捡回来的。”赵公子坚定地回答。

“我很记仇的!”敖炽继续踢腿挣扎,“我非常记仇的!”

“十斤洋葱必须切完!”赵公子坚定地回答。

“等我恢复了原形我绝对要代表东海龙族摧毁你!”

“等你恢复了再说吧。

“不切洋葱行不行!”

“必须的!”

听着他们两个的亲切交流,我抱着解救下来的乌衣两口子,坏笑着朝外走,上了梯子,将他们好好地放回了巢里。

为了安抚受惊的它们,我很有感情地给它们唱了一首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不过唱完之后,我发现它们好像更惊恐了……唉。

下了梯子,我坐在自家的屋檐下,伸了个懒腰。

想起前几天晚上,我神经质地问敖炽:“如果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丑得像个猪头三,你还会娶我么?”

他一边在他的ipad2上跟愤怒的小鸟较劲,一边说:“如果你变成像绿猪这么丑的猪头三,但还是敢回敬我一耳光的话,我想还是会娶你吧。”

他居然还记得当年我与他初识时,不畏强权暴力,公然反抗并教训他的往事……

我偷偷笑出了声。

头顶上,乌衣两口子又在聊天了,在冬天的尾巴上,中午的阳光里,听到这样的声音,很难不开心呀。

我一时兴起,找了一截粉笔,在最靠近燕巢的墙上奋笔疾书——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然后,我看着我丑丑的字跟我家的样子,感慨,诗歌果然来源于生活呀,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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