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对自己非常熟稔,完全了解自己的,除了郗愔,还有言川和已故的沈劲,另一个就是殷浩!
“嗨,想什么呢?你这一发呆,肯定又在算计什么?”
桓温讪笑道:“没有没有,偶尔走神了。”
郗愔收住笑容,诚挚言道:“知道你军戎繁忙,日理万机,就不耽误你办正事了。不过,愚兄有一事相求,你务必要满足我这桩心愿。”
“桓某怎敢担得一个求字,你我兄弟,尽管吩咐便是。”
“超儿虽然聪慧,富于谋略,但性格太过偏激,常会发出稀奇古怪甚至大逆不道之语,我是无法左右他了。还望看在我的面上,对他多多教导,多多提点,千万别让他太过,太劳神了。”
原来,郗愔最牵挂的是他的儿子。
“俗话说得好,思多伤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想他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伟业,更不想他出什么变故!”
郗愔望着不远处的郗超,慈爱的笑了一下,继续说道:“犬子向来有洁癖,眼里见不得任何灰尘污垢。奇怪的是,长大之后,洁癖从眼中转到了心里。”
桓温疑问道:“心里?”
“是的,他心里容不下任何灰尘污垢,总想着澄澈玉宇,憧憬着芳菲世界,朗朗乾坤。作为父亲,我很担心,担心他拗不过这世道污浊,担心他蚍蜉撼树,自不量力,最后一事无成,还弄得自己一身伤痕。这孩子,自小没了娘,孤僻了些,倔强了些。”
说着说着,郗愔不忍再说下去,泪水难以抑制,滴滴滚落。
桓温焉能不知此话所指?
郗超心中的洁癖,在荆州已渐露峥嵘,他的言语,他的计谋,他的凌厉,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限度。
没有郗超,没有王猛,自己也不会从忍让退缩,演变成今日的刚硬和坚毅。
越是这样,郗愔就越怕。
既怕儿子伤神伤身,有什么不测,又担心他有离经叛道之举,惹出大祸!
桓温劝慰道:“郗兄舐犊情深,让人动容,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劝解指点他的。若有任何闪失,我桓某一力承担,绝不会牵扯到他。”
郗愔拭去泪水,深深一躬,深情叮嘱道:“多谢兄弟!前路多艰,世事难料,请一路珍重!”
“郗兄,桓某不解,你刚至壮年,为何多愁善感,抚今追昔,作末路老叟之语?”
郗愔叹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我比你虚长几岁,仍鬓发乌黑,而你却添了几缕银发。这些年,你一定是经历了很多凄风苦雨,崎岖曲折。再说,你若不是担心时光易逝,而追风逐日,辗转奔波,何至于此?”
看似诙谐之语,其实一语中的。
桓温动容道:“矢志不渝,披肝沥胆,是为了却胸中的那一点抱负,一个梦想。为此,桓某甘愿用毕生的心血去追逐,去实现,又何惧两鬓染霜,告辞了!”
桓温办好交接,点齐兵马,拒绝了郗愔的盛宴,匆匆奔向旧地琅琊郡。
郗愔在身后喊道:“琅琊郡,你是旧地重游。到了伤心地,切莫伤心哟!”
桓温头也不回,一挥马鞭以作应答。
琅琊郡不大,郡兵也参差不齐,自己到任太守后,除了安民就是练兵。
琅琊郡兵能脱颖而出,进入穆帝的圣眼,还多亏自己当初从琅琊山辅国军营地将言川悄悄找来,依照芒砀山时的演练水准,花费了很多心血,才有了今日之规模。
想不到,当初的苦练,今日发挥了作用。
桓温不敢稍有耽搁,处理好正事之后,还有些闲暇,便信步而走,旧地重游,来至起居了五年的吏舍看一看。
还是那个庭院,还是那个衙署,一切都是昔日的样子,似乎时光不曾在这里驻足,留下过任何痕迹。
秋去冬来,花落花开,草木荣枯,自然代谢,完全不理会外界的变化。
波澜不惊的悠闲,水波不兴的寂静,哪管脚步匆匆的过客,哪管心事重重的世人!
桓温惊愕于草木的冷淡,痛感于落花的无情,默默自问:“既然它们都无动于衷,为何自己要惦记这一切?”
举世浮沉,为何自己要选择孤独?是信念,还是迂腐?
百花凋零,为何菊花要选择绽放,是使命?是炫耀?
桓温仗剑而行,逡巡四顾,蓦地,一株遒劲而挺拔的枝干进入了他的眼帘。是它在伴我成长,是它在伴我前行,前方的征程上,我并不孤独!
那是一株木兰树!
它还是自己赴任时,南康公主从宫中移植而来,另一棵种植在芷宫。
南康当初并不理解他为何偏偏钟情于木兰树!
刚刚种下时,才如鸡蛋般粗细,十余载的光阴,已经粗如腰身,挺拔颀长,枝条刚中带柔,弯直交错而生。
虽是初冬时节,无花叶点缀,尽显萧疏冷落。但枝干之间,表里之中,无不蓄势待发,孕育着勃勃生机,迎接着不久之后的欣欣春意。
相距十余步之外,廊庑之侧的一株柳树,足足有十围那么粗壮。原来,除了自己,树木也在栉风沐雨,无畏生长。
而它们从孱弱时的只手可折不断的生长,直至今日的难以撼拔。而自己呢,能和它们一样茁壮坚强吗?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桓温攀着树枝,捉住柳条,又摩挲着木兰枝干,在两棵树下来回游走,左右徘徊。
他伫立良久,凝视良久,感时抚事,不禁泫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