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之人终于有个人肯开口了,而且看他的神情,肯定是要抱怨和发泄不满,这也是桓温想听的。
原来,此人多年前就替城西一大户人家帮工,农忙时节,春种秋收冬藏样样都干。
农闲时节则开荒、种树,甚至还帮着主人采砂冶炼,一年下来,也就能攒上几两银子,好在雇主还能供上一顿饱饭。
仅靠官府的那点救助,一家人根本无力存活。所以,雇主再凶狠苛刻,他也只能如此,总比只靠府衙杯水车薪要好些。
见有人打开了话匣子,另外一人更是气愤,出言指责那些雇主,说他们有权有势,圈占大片良田,凭着这些廉价佣工,坐收果实。
每年少则千石多则万石粮食,足够他京师的门庭一辈子的吃穿所需。
又有一人五大三粗,嗓音浑厚。
“我们从父辈就南渡至此,原以为北方战火消弭,就可以返回家园。可等到战火停息之时,故土却被胡虏占去,朝廷不但收不回来,这几年反倒连淮河以北都沦丧了,看来这辈子只能做白籍之人了!”
此人话音刚落,突然觉得不对,在其他白籍之人惊愕的眼神中,他才发现,今日的琅琊太守就是淮河以北国土沦丧的重要一员。
虽然过错并不在桓温,不过听起来似乎有揭人伤疤的味道。
“大人,草民失言,草民有罪!”
慌得那人连声道歉,准备跪下磕头。
桓温连忙走过去,扶将起来,笑言道:“你说得是实情,何罪之有?坦白说,非但不怪罪于你,本官反而是感同身受,不必拘谨。”
那人将信将疑,战战兢兢。
刘言川现身说法,憨厚的笑道:“你怕什么?俺既非黄籍,又非白籍,只是一个流民。你们看,大人还不是把俺当成兄弟一样看待?”
那人这才定下心来,讶异道:“太守大人举手投足玉树临风,而这位好汉和大人形貌迥异,髭须倒竖,看来也和我一样,是干苦力活的。”
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席上欢声笑语,化解了尴尬和紧张。
就在气氛活跃之际,席上,有一只手悄悄的伸出来。
那只手拿起案几上餐盘中的一摞子切成片的果脯,朝口中放去,装作咀嚼的样子,然后却悄悄放入怀中,若无其事,这一幕被桓温尽收眼中。
随后,上来的一盘子羊肉片,他又故伎重演了一次!
桓温没有贸然下结论,此人或许是贪小,也或许是别用隐情。
于是,他漫不经心的转而和蔼地问道:“这位后生衣着举止,应该是个读书之人,可否赐教?”
“大人抬爱了,不敢担赐教二字。草民袁宏,既不行伍,也不佣工,平日里爱读些诗书,聊以自娱,并无什么韬略可言。”
桓温认真打量着袁宏,面容白净,身材瘦削,举手投足之中含有雅静恬淡,应该是个老实厚道之人。记得就是三日前,在茅草屋中吟诵《出师表》的那位。
“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莫非也是玄学一类的黄老之学?”
“那倒没有,草民对只知空谈不知报国的玄学没有兴趣。所谓玄学,只是假托黄老学说之大名,实乃黄老中的糟粕而已。”
“尊驾何以有此结论?”
桓温也讨厌玄学,觉得寻觅到了知音。
“黄老学说中,确实有一些诸如玄而又玄之类的论辩,令人难以捉摸难于参透,也有教授炼丹祛病、驻容养颜之类的方法,这些被中朝时期的所谓玄学名士剽窃而来,自称一派。他们不着边际的清谈,放浪形骸,不修边幅。”
桓温一想,确实如此。
秦淮河畔的玄宫中,谢安兄弟,王羲之,还有堂堂的晋陵太守郗愔不就是这副德行吗?
袁宏侃侃而谈,继续驳斥玄学。
“而黄老之中也有很多治国理政的大道,比如老子所说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这些精髓却被他们踢出门外,而把糟粕当做宝贝供奉起来,实在是买椟还珠的重演。”
桓温暗自叫好,袁宏的观点和自己非常接近,剖析起来比自己更为深刻透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人殊为难得。
在举朝修习玄学,深怕别人嘲笑自己不懂玄学的大环境下,此人还敢逆潮流而动,公然抨击玄学。确实是书生豪迈,砥砺正气,值得深交。
“阁下言之有物,可见平素里涉猎颇广。”
“大人见笑了,草民读书庞杂,无奈囊中羞涩,所以平日里偏爱史籍和诗书,偶尔也看看古今达人对前朝往事的评议,以增长些见识,开拓些思路。”
桓温继续问道:“那阁下对当今时事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就说些自己的见闻吧。”
袁宏如数家珍,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