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一幕,武陵王司马晞惊呆了,只觉得血向上涌,四肢发麻,两眼一黑,在马上摇摇欲坠!
眼前明明是砂石地,他明明看到赵人顺利冲了过去,而自己的军士却中了埋伏,纷纷陷入泥沼,哪来的泥沼?
是赵人遮盖得好,把沼泽装扮成北方再常见不过的地貌!
由于战马疾驰,大军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还认为是砂砾之地常见的白草土灰。
当第一行连人带马陷落以后,第二行第三行来不及停马,双腿、胳膊、直至脑袋,慢慢沉了下去。
揪心的是,有的兵士不甘心覆灭,拼命挣扎,想要借力爬出去。
越是这样,他们沉得越快,就这样,一点点,一寸寸,泥沼没过了腰腿,没过了脖颈,没过了发梢,上千军士就这样被沼泽吞噬!
身为先锋的他此刻才明白,上当了!
这几天赵人不断的攻城,不断的袭扰自己的辎重粮草,不断的施放冷箭,再不断的逃跑,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所有的反常都是为了此时此刻的正常,心中无边无际的寒意挥之不去!
更让他恐惧的是,自己刚下令撤退,前面的赵人又腾起烟尘,调转马头,直扑而来。
“后队转前队,弓箭手掩护,快撤!”虽然恐惧,此时还未丧失理智,司马晞大声下令。
远远的,石虎立在土岗上,窥视着一切,等待一跃而起的时机。
这片沼泽地,在桓温绘过的舆图上曾出现过,就是郗鉴看到有只白鹭停息的那个圆点之处。
其实,沼泽泥潭并非赵人精心设计的阴谋,只是借着地势利用一下而已。
赵人之所以把晋军引来,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城池可以遮挡庇护,全是一马平川之地,还有一些零零落落的土岗乱丘,最合适赵人铁骑来往冲杀。
此刻,石虎决定,要把赵人的骑射优势发挥到极致,让晋军有来无往。
靠着这场大战,割下几万人头,成为自己问鼎临漳,震慑朝敌的资本,也为自己内心深藏的不可告人的野心增添筹码!
王导率领的半数人马终于来了!
司马晞看到大纛上大大一个王字,高兴万分,看到了救星,就像跌落深水即将溺死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恍惚中,还以为抓住了岸边之人抛来的救命的绳索。
而远处的石虎更是兴奋不已,猎物终于被赶进了罗网之中。
他弯刀一挥,率领一万人马直奔王导,而石遵从襄阳带回来的近数千人则直接冲向王导的殿军。
赵人要把晋军一分为三,各自分割吃掉!
近六万人在空旷的大地上绞杀在一起,他们本无仇怨,却把对方当做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要杀之而后快!
军士一个个倒下,鲜血一阵阵涌出,滋润着北方燥热而干旱的大地。远处飞来数只鹰隼一样的猛禽,啄食被刀枪砍杀而飞溅的血肉。
是什么深仇大恨让六万人彼此痛下杀手?他们素不相识,从未谋面,抛妻别子,远离家园,和一群远无怨近无仇的人兵戈相见,不死不休!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
数百年前,乐府民歌中唱出的那一幕悲壮的战争场面,今天又在这里重新上演。
那时,是大汉军士和匈奴骑兵在北方草原的厮杀。今日,大汉的后嗣大晋军士,匈奴的后裔羯族赵人,他们延续着祖先的宿怨,继续在中原大地上厮杀……
司马晞在悲叹,在恐惧,而王导此时更多的是在想,自己身陷敌手,抛尸北地,一人身死,家族怎么办?允之等人羽翼未丰,怎会是必将重返朝堂的庾氏兄弟对手!
自己这棵大树倒下,整个琅琊王氏,谁还能为他们挡风遮雨?
此时,他又突然担心起成帝。
没有了自己,新政必将中道夭折,大晋中兴何时能实现?成帝的威望如何能实现?有了太后的支持,庾亮此时重返朝堂,而成帝还未亲政。
王导浮想联翩,突然又隐隐的觉得,相对于成帝而言,庾氏兄弟从骨子里更喜欢吴王司马岳,接下来不知庾家还要施展什么阴谋诡计!
算了,所有的一切马上跟自己都没干系了,唯有希望朝廷看在自己为国捐躯的情面上,对王家厚爱一些,也不枉自己一生以来对司马家的拥戴之功和辅佐之力。
昔日还乳臭未干的石虎,如今却驯养出这帮虎狼之师!
追忆当年南渡后自己在新亭饮宴时,慷慨激昂提出的北伐中原克服神州的口号,现在看来今生是没有可能了。
北地平原,砂砾之地,一马平川,无遮无挡,注定是胡人的天下。
晋室只能靠大江大河,沟壑溪流,阻挡住胡人的战马和弯弓。
看着眼前金黄的颜色逐渐稀疏,黑色逐渐变稠,才明白大晋的军士根本不是赵人的敌手。
将死之时,王导才真正注视着这些军士!
说实话,自打出征以来,他从未在军士脸上停留过片刻工夫,他都是躲在大帐里,通过司马发号施令。
能多看一眼的除了诗书典籍,最次是副将偏将。
至于这些普通军士,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老是少,根本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