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好喽,这也不是什么好差使,就上个月,游骑营一队人马在梁郡遭遇赵人骑兵伏击,全军覆灭,队主也在其中。若不是队中无主,又急着用人,桓温也不会这么快就能走马上任。”
郗愔这么说,是想安慰殷浩,不是桓温多么有才能,不过是适逢其会。当然也有恐吓之意,带兵不是那么容易的,凶险得很。
“什么,赵人有大队人马活动?上次桓温说他们忙于西进长安,怎么又在梁郡南出现,奇怪!公子,我认为这是一个信号,觊觎徐州的信号,请公子和刺史大人说说,我愿主动请缨,保证不误刺史府的事情。”
殷浩不改初衷,相反,要带兵的愿望越发坚定。
郗鉴治军严格,徐州军有秋季比武的习惯,多年不辍。去年因刚刚平叛结束,建制不全而暂停,部分营帐自行组织比试,规模较小。
比武分文试和武试,通常按军营为单位,较量弓马格杀,比拼论辩口才。
九月中,一场比试在殷浩和桓温之间开始,非常引人瞩目。二人是好兄弟,升任队主正好三个月。
此次文试的题目是关于胡虏之患的。
文试不仅比赛口才,还要能让人信服。
桓温读书不少,若论口才,他自视不是对手,但幸运的抽了好签,即赞同反击胡虏,也就是晋室南渡之后多少志士仁人梦寐以求的北伐。
州衙大堂,桓温见礼之后落座,侃侃而谈:
“自秦汉以来,匈奴人崛起漠北,携弯刀劲弓,占我边地,夺我城池,杀我汉人,妄图灭我华夏文明。汉高祖有白登之围,文皇帝遇甘泉之警,纳钱币,输锦缎,送美人,堂堂华夏屈服于哓哓胡虏,何等屈辱,此仇不报,心头恨难扫。
“远的如此,近的犹甚!”
桓温接下来所言的西晋之事乃是之前郗鉴教导过自己的。
“中朝上演八王之乱,大晋分崩离析,江河日下。匈奴人、羯人趁机脱离晋室,虏杀二帝,致使大晋南渡,江山半壁,就连我徐州都成为边城,我等身为王师,诸位没有切肤之痛吗。”
“有,有,有!”堂上几个校尉挥舞拳头,刺史郗鉴则颔首称赞。
殷浩不慌不忙,口若悬河谈论起北伐的害处:“桓队主此言,听着有理,实则大谬!
“胡奴为患,自古而然,何止秦汉如此,夏商周三代亦然。对付胡虏,不外乎两策。一则铁马疾驰,扬威沙漠;二则轻车通驿,和亲虏庭。两策孰优孰劣,有目共睹。战则败,和则利。”
诸位赞成北伐者,无非是以为,寻常匹夫尚耻居物下,何况我堂堂晋室?其实不然,和亲示弱,非国计,力不敌也。胡虏兽性,本非人伦,怎可以一时之好恶捐苍生之命,虫鸟之气发雷电之怒!
更何况新政乍起,国力不足,若悍然开战,新政之功化为乌有,家园百姓碾为齑粉,离胡虏饮马长江时日不远矣。”
大堂上校尉将佐面面相觑,刚刚赞同桓温的几个人也被镇住,话虽然难听,理说得却透彻。
桓温再辩:“殷队主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汉武帝凭五世之资,承六合之财,卫青等将,转战千里,长驱瀚海。霍去病饮马龙城,封狼居胥,何等的豪迈,我华夏有此先例,为何不战?”
“恰恰相反,战不得!”殷浩摆摆手,对方这番话正说到他心坎上。
“始皇南取百越之地,北却匈奴之人,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然陈胜吴广氓隶之人,迁徙之徒,材能不及中人,大泽乡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将数百之众,天下云集而响应。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若非穷兵黩武,耗尽民力,皇皇江山何以一夜骤蹋?”
“再说汉武帝,虽追亡逐北,斩获名王,但汉之兵器盔甲十亡其九。卫霍出关,千营不反,贰师入漠,百旅投降,李广败于前锋,李陵没于后阵,国储空悬,户口减半。为今之计,为家国计,为生民计,只能输宝货以结和,遣宗女以通好,非不欲战,惜民命也!”
殷浩摇头晃脑,一气呵成,再看众人,先是鸦雀无声,继而满堂喝彩。
声浪长短高低,对阵文试二人高下立判,就等郗鉴最后裁夺。
“论私论情,本刺史宁可马革裹尸,也要效蒙恬扫除胡虏,为大晋北伐中原,桓温之辩甚合我意。
可是论公论理,殷浩所言丝丝入扣,有理有据,虽为一家之言,却事辩而理明,自成一体。虽不合我愿景,但以文试来看,殷浩胜!”
“多谢大人夸奖!”殷浩平静而祥和,感谢郗鉴的肯定。
“桓队主,承让承让!”殷浩稍显自矜之色,拱手谦逊道。
“到底是苦读之人,下过功夫,见解就是不一样!”
“刺史大人真有眼光,这样的才学甭说当队主,干个校尉都绰绰有余!”
“是金子总会闪光,是明珠就不会暗投!”
观战诸人大声议论,被殷浩银河泻地的口才而折服。
殷浩抱拳环顾四周,频频致谢,力压对手,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大堂上,只有桓温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