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五。
太宰治照常翘掉了工作,把昨天应该写的报告丢到了国木田独步身上。他哼着歌,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脚自动自觉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很多年,踏过了数次,即使闭上眼睛、放空大脑,储存在肌体内的记忆也会将他引到正确的方向上。
那是滨海公墓。
可是这一次,在快到达目的地时,太宰治的脚步突然顿住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木头似的呆立在那里。
——站在织田作墓碑前的是那道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红色的短发,浅色的风衣,藏蓝色的长裤、腰上微微鼓起看着就知道别着两把手枪。那人像是感知到了来自背后的视线,便转过头来。
“是你吗……织田作……”
是梦、是幻觉、是异能、还是别人精心设置的陷阱,在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的一瞬间,这一切猜测都失去了意义,如云烟一般消却了。
他仍然没有意识,只是他的身体在快步走、在小跑、在狂奔。
“——织田作!”
他将自己投入了那个人的怀中。太宰治的双臂紧紧地箍住对方的腰,久久不愿意撒手。
“……啊,太宰。”
一只宽厚的手掌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落在了太宰治的后脑上。
活着的、有体温的、能够回应他的织田作之助,只有在最美好的梦中,他才敢奢想这样的奇迹。这是太宰治平生头一次觉得’活着就有好事发生’这句话或许真的是正确的。
’我也是拆过哑弹的人了,不过很可惜没有被炸飞。’
’像对你承诺的那样,我去了救人的那边哦,你说得对,救人的感觉确实更好。’
’上次约好给你吃的硬豆腐你还没吃到,你要尝一下试试吗?’
那么多、那么多想说的话滚到了太宰治的嘴边,可是太宰治却哽咽着,最后只说了一句:
“——不要再死在我面前了,织田作。”
织田作之助究竟是如何复活的、即使是江户川乱步和太宰治也没能弄清楚,唯一能确保的是这确实并非异能的作用。论如何,死人复生一事都过于离奇,或者用太宰治自己的话说——简直是上天赐予的奇迹,这件事暂且被侦探社隐瞒了起来。
只是太宰治对于让他提高警惕的提醒并没有特别上心。一方面是出于情绪上的亢奋,另一方面是他已经确认了这确实是织田作之助、不是什么假物。
对于太宰治来说,那就足够了。
于是那段时间太宰治的搭档像是换成了这位编外人士似的,哪怕偶尔因为任务的原因不得不跟他正经的搭档国木田独步同行,他也会扯着织田作之助一起,并在路上一直嫌弃这个多余的人,让国木田独步恨不得痛下杀手。但每当织田作之助唤他一声“太宰”,太宰治就马上乖巧下来,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唯一让国木田独步感到欣慰的是,至少这两个人搭档的时候他们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了。平时会磨蹭好几天的事件这会儿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办完。不光如此,如果再等上半个小时,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的工作报告也会一起摆在他的桌面上了,不仅内容简洁明练、而且也没有掺杂太宰治平时的插科打诨,前因后果一目了然,简直到了让人感动的地步。如果非要挤出一个问题的话,那就只能说这两篇视角不同的报告上的笔迹都出自于一个人了。
虽然被织田作之助本人明确拒绝了,但太宰治并没有放弃让他加入武装侦探社的打算。国木田独步能看出来这点,而且心里其实也很欢迎——光凭这个人能管得住太宰治就足够让他暗地里举起双手双脚给他投一个赞成票了。
唯一的阻碍就是织田作之助本人没有兴趣。不过这也妨,虽然他没加入侦探社,但他做的工作其实和与就职没什么差异,以至于织田作之助本人的工资也被偷偷打到了太宰治的卡上。
“国木田君,今天的工作交给你了哦!一如既往一如既往!”
“——你这家伙!”
“太宰,工作还是自己做比较好吧。”
“大不了回来后帮帮忙嘛,织田作我们今天去老地方吧!”
“嗯,行啊。”
国木田独步本来怒气冲冲,正打算转头去瞪那两个狼狈为奸的人时,太宰治伸出一只手推开了侦探社的门。
随着挂链哗啦啦的清脆声响,横滨的阳光穿过门扉、覆在那两个并肩而行的青年身上。
太宰治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握着织田作之助的左手、从未松开。
……虽然那个人的灵魂现在还被捆缚在名为过去的硝烟中,但太宰总有一天能够将他从那片焚毁他的大火中拉出来吧。
——直到太宰治失踪之前,目睹了那一幕的国木田独步依然如此坚信着。
4.
/书,一本来源不明、超越所有异能者的文学书。只要写在那张纸面上、存在一定合理性的文字就能够从可能性覆盖为现实。/
费奥多尔的手中捏着一只钢笔,在他所获得的、书的一页上落下了笔迹。那张纸上已经写过两段话了。
“——完成了,”费奥多尔欣赏着上面新鲜出炉的剧本,头也不回地询问,“您觉得如何?太宰君。”
一直站在费奥多尔身后的太宰治冷眼看着上面的字迹,没有说话。
“您不想复仇吗?”费奥多尔抚摸着两个月之前他亲手在纸面上落下的第二段话,“为了那位……织田作。”
费奥多尔转过身,面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对太宰治伸出手去——正如那一天他对跪在血泊中陷入崩溃的太宰治那样。
’……真可悲啊,太宰君。’
长筒靴踏过血泊,停在了那个抱着头、已经失去嘶嚎力气的青年身边。费奥多尔俯下身,拉着太宰治的上臂将他的上半身扯起来。
即使这样太宰治都没有注意到费奥多尔的到来。他的意识涣散而混乱,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费奥多尔倾身去听——
’杀了我让我死快杀了我让我死吧去死快点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您想这样轻易地逃避吗?视自己亲手杀死友人的罪孽,从这个痛苦的世界上逃去美好的死亡身边?看啊,您手上全是血呢,这血是谁的呢?’
费奥多尔将太宰治的按在地上、沾满了土灰和血液的双手拉到他眼前。太宰治呆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渐渐不出声了。
’这是谁的血呢?’耳边的声音像是恶魔一样诱导着他。
太宰治浑身颤抖着,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叫。他像是看到了可怖的东西一样甩着手,身体向后跌去。
’——这是谁的血?’费奥多尔温柔地扶住了他,再次逼问道。
’……是织田作、织田作,’太宰治的嘴唇颤抖着,’我亲手——’
他粗喘着,说不出后面的话,只是下意识呼喊着、像是四年前一样。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去赎罪。’一个声音回答道。
费奥多尔从太宰治的身后按着他的肩膀:’事到如今,亲手杀死了友人的您还有轻松去死的资格吗?痛苦挣扎着活下去吧,太宰治。哪怕即使这样也只能偿还自己罪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搂着太宰治,将那个失去站立的勇气和力气的人拥进怀里。
’——和我走吧,我会赐予您罪孽的咎诫。’
这一切耕种的过程都由费奥多尔亲手施为,如今到了收获的喜乐自然也由他亲手收割。
“您现在感想如何?有没有得到些许安慰、像是杀了他的不是我、是魔人用书页让我杀了人……只要对他复仇就好了、杀了他就好了。”费奥多尔牵过太宰治不知不觉握成拳的左手,心疼似的将那五根僵直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抚摸着他掌心留下的血痕,“您看,您又在伤害自己。今天这间屋子里谁也不在,如果您想动手杀了我,也只有现在了。”
“……别再装了。”太宰治的手抽动了一下,却没有从魔人手中撤走,“你早知道我猜到织田作的事情背后有你操纵了。也正因如此,你才会告诉我。”
他用憎恶的目光凝视着那张笑眯眯的脸。
“这不就是你设计的目的吗?让我渴求痛苦,也就是渴求你……我杀不了你。”
“呵呵呵……”魔人轻笑道,“没,正因为您知道我才是幕后黑手,所以在我身边时您才能体会到您所渴求的、最高的痛楚。”
“我是您罪的罚。”
是的、事到如今,太宰治已经法离开费奥多尔了。
活着是痛苦、呼吸是痛苦、思考是痛苦。越是与费奥多尔亲近,太宰治就越是痛苦。越是痛苦,便越能够得到救赎。
人是为了得到救赎而活着的、直到获得救赎之前,太宰治不会死、他将在这个法喘息的世界上呆在他最憎恶的人身边,众叛亲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看来您已经明白了,那么就赐予您想要的惩罚吧,”费奥多尔的手指拂过太宰治的脸颊,命令道:
“——现在、过来。”
别再搜寻你们那个社员了、否则武装侦探社会遭致毁灭——
江户川乱步从消罪者得到了这样的预言。他考虑了很多种情况,但是却没考虑过这一种。
太宰治与前来救援他的侦探社员们相对而立,他的半个身子都溅上了腥臭粘稠的血。
“……太宰先生,你在做什么啊?”
中岛敦的声音在发抖,但是没有人怪他。
就在十秒钟之前,太宰治在他们面前砍下了五位政府官员的头颅。
被背叛、质疑、不敢相信、敌意……太宰治沐浴在来自他确实所喜爱或尊敬着的同伴们的目光下,身体禁不住微微战栗。
太宰治旁边被特意留下性命的那个政府官员手指哆嗦着从怀里摸出对讲机大吼:
“……人质被杀了,犯人是——”
“哎呀哎呀,这可是感人的重逢时间。真是搞不懂气氛啊你,嘛、算啦,”他扭头劈手夺走了他手里的对讲机,抱怨两声后,用可爱的语气冲着另一边说,“没,就是我——武装侦探社社员、太宰治!”
随后,他将那个对讲机用脚踩得稀烂。
“太宰,你……”江户川乱步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太宰治。
漆黑的斗篷悄声息地从太宰治背后的空间流出,费奥多尔伸出一只手臂环着他的臂膀。太宰治向后靠去,将全身的重量依托在费奥多尔身上。
他微笑着,对他们举起右手:
“——我是天人五衰的不乐本座、太宰治。初次见面,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