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冰的房裡,主事的只有他一人,沒有其他同事,他可以處理這一切。
審訊室裡昏暗靜謐而私隱,豆大的昏暗燈光,最適合一位瀆神者那充滿褻瀆的自白,以及另一位耐心者極具渴望,迫切想自靈性與精神層面,藉由深入而安靜的傾聽,去了解面前這位神秘而扭曲的陰暗男人,他的內心所思。
酒井始終觀察著中岡的神情,知道對方已暗下決心,將會竭盡所能去默默守護他那些不足為人道的秘密。
勇人望著他,嘴角一勾,引得中岡警部呼吸一滯,心臟不由重重跳了下,紫紅的脖子筋都為之鼓脹。
被手銬銬住的勇人,神色淡淡,緩慢啟齒道:「中岡大哥,從現在起在你面前的我將形同赤裸。我想告訴你關於我的一切,最真實的全部,」
「別人所不知道,只有你能知道的我。」
「你會想聽嗎?」勇人勾引似地問。
中岡警官失了神,只定定地頷首。顯得無措的人,竟一下又成了他。
小丑一直都是他,酒井勇人始終在拿捏他,令他一個人成了一整支馬戲團;可過程不但不乏味,而且很有趣。他並不討厭被這麼對待的感覺,就像他不討厭勇人,且一直對他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勇人用被手銬銬住的手,艱困地飲了一口桌上的麥茶。潤了潤嗓子。
中岡望著他,勇人與他之間眼神交會。
勇人嘴角的微笑並未消失,光亮的金屬唇釘,在昏暗燈光下反射出刺眼而銳利的光芒,唇畔下投射出深不見底的黑暗陰影。
酒井勇人唇際的笑容並未消失,神情從容,彷彿只是要向一位幾年不見的老友,闡釋自己這幾年間換了什麼工作,交往過幾名對象。
他說:「從我上大學一年級開始,直到今年,也已經二十五歲。我不再年輕了。」
中岡搖頭,打斷了他,「勇人君,我比你大十歲,跟我比,你還很年輕。你是有大好前途的。」言語中透露出的關愛之情不容忽視。
其實他是見不得勇人這樣好的年輕人走入歧途,也不一定這一回進去關,出去以後這輩子就無法再重新作人。
人生下來本就是坐牢的開始,從沒有人說過生即是樂,佛祖卻篤定「生即是苦」。日本不是這麼吃人的社會,或許一直以來都很墮落,但一定不會是最糟糕的國家,至少絕不是投胎於此世最差的選擇。
如果是其他國家的人,就此沉淪,然後沒救了,這有可能;但是只要待在日本,尤其待在東京,一切就都還有救。
生為日本人,尤其是東京都人,中岡一直以來都是自覺慶幸的。
他認為勇人一定還有機會,也還有未來。一個年輕俊俏,能言善道的小夥子,不可能變得一無所有,端看他以後想幹什麼而已。
『剁人手腳這種事都做得出來了,對酒井君而言,又有什麼事是不能做,辦不到,做不出的?只要下定決心,他當然能克服所有困難。』中岡心想。
想到這裡,中岡警部不由得說:「你不必想去現在的事,因為現在我還在這裡,我會幫你;你只要想出獄之後打算幹嘛就行了。」
「不是每個人都有本錢去想一年後、兩年後、五年後、十年後的事,預先作好準備、面對困難;但是每個人都是有未來的。」就算沒有錢的人,也一樣會有未來,因為錢是能掙的。他想。
中岡道:「船到橋頭自然直,未來的自己會自然地步行在被鋪平的道路上。一定會有人幫助你。你只要秉持如此的信念就好。十年後,倘若我還活著的話,我也會幫你。」
他是真心為他著想,他是真心對他好。
哪怕他酒井勇人是一個沒有用的、不被社會所需要的渣滓,是人類的癌細胞,他也要在十年後再幫他一次。
這讓勇人笑得更高興了,嘴角那抹彎曲,興味更加濃厚。
中岡的年紀,與清哥差不多呢。
勇人笑得很慚愧,「說來冒犯,但是中岡大哥看起來真的很年輕,所以我始終覺得您與我之間很貼近,說起話來沒有前後輩的方寸,沒想到您竟然比我整整大了十歲,而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這點是我不對。」
「可是與您獨處,實在使我感到安心,請您饒恕我。您絕對是配得我叫您一聲『大哥』的存在。」
突如其來的一席話,令中岡生生咽了口唾沫,臉上一臊。
為了遮掩住沒來由的微妙感覺,他點了根菸叼在嘴上,問:「勇人君,抽菸嗎?」
勇人沒拒絕抽菸的邀請,「哥,您替我點,我手還銬著呢,抽不了。」
中岡沒反駁,整個人拖夾著椅子,坐到酒井身旁,替他點了菸。
勇人抽了菸,長舒一口氣,尼古丁吸入肺中,人總算不那麼窒息且掙扎。人的一生,最起碼也得掙扎至少五、六十年,又豈止差抽菸的這三、四分鐘?
桌上本就有一只菸灰缸,中岡順手拉過來,置在勇人面前。
氣氛一時間放鬆下來,不像在局裡。勇人將仍在燃燒的菸擱在菸灰缸畔,被銬在桌腳的一隻手,親暱地搭在中岡的腿際。
此時倒頗有與拓哉在燒烤店內重逢那時的感覺,自己都有求於對方。
中岡輕輕將勇人搭在他腿上那隻手挪開,拍拍他的大腿,「這裡不是KTV,你坐姿端正些。」可對他的意思,還是心領神會的。
「失禮了。」酒井抱歉道。
他又拾起菸來,抽了一口。很多事情,不抽根菸,根本無從說起。
「這五年間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首先得從我認識這位名叫『水上勝也』的男人說起。」
酒井道:「我欠您的自然是還不清,可是我欠他的也不少。他是這個世界上我最虧欠的人。一直以來都是。」
「人生發生過的很多事,雖然使人懺悔,卻也無法重新來過,更不可能重新選擇一次。」
「倘若讓我再選一次,我會因此躲避勝也,讓自己這一輩子都不要再認識他嗎?或許我不會,我在想,我的出生便是為了與他相遇。」
勇人輕啟唇齒,緩緩闡述道:「我是一個沒有資格去『愛』人的人,因為就算是到了現在,我也不懂『愛』是什麼。」
「你不是說你愛他?」
中岡問完,才覺得自己的問題很好笑,果然不像在審訊。自己只不過是在藉著這個時間與職務之便,更加深入地努力了解這個人在想什麼而已,就像是在研究他。因為這個人對他而言,也很特別。
「如果你愛一個人,會把他的手腳剁掉嗎?」勇人反問道。
正常人當然是不會的;可假如酒井君有精神疾患,是否就能因此免除些許的法律制裁?中岡忖道。他是個務實派,他所想的,自然還是如何替勇人在現實裡頭開脫的事。
勇人卻陷入沉思。反正被關的未來是注定的,差別在於關幾年而已,已無太多改變的空間,所以之後會如何,對勇人而言便無所謂了。
他說要告解也不是騙人。就算要利用人,也不乏幾分真情。他心思裏承裝的事如斯沉重,他會不想告解麼?亦是不能。
就算是酒井勇人,也不能說他就是神明一般的人;哪怕他做得出,且能承受;並不代表他就沒有向可以坦白的他人坦承的需求。
中岡先生是個不求回報的好人,他花了兩年去證明這個人的善良,他是他此刻唯一的出口。
人不能永遠只倚靠自己,而不去倚賴他人。就是強如酒井,也做不到這一點;何況只是區區的酒井而已。
就算中岡與他並肩而坐,是活生生的、會呼吸的人,只要電腦是關的,那麼此刻的他便是置身於神龕內,尋求著靈性與精神上的解脫,透過自我闡惡來進行沐浴。
他也並不奢求自己能得到任何救贖,只不過是因為獨自承受這些事太累了而已。
「我是罪犯,是囚徒,拿什麼來形容我都可以;唯一最不配的,只有『我正愛著一個人』這件事。」
酒井說道:「中岡先生,我是一個壞人,我是大惡人,或者其實我就是一條畜生,不過牲口爾爾;就是最有神性、最富慈悲的神明,都沒有資格饒恕我。」
「我知道這件事,所以您也不要原諒我,更不要憐憫我,可以的話,最好苛責我、斥責我,因為我是想被這麼對待的。」
他抬眼望著中岡,滿是自我厭惡的神情,假不了。
酒井自然是恨自己的。討厭自己出生之後,活成現在的模樣,而今的重擔都是自找的,從來是自己的選擇;倒也從沒有過其他的選擇。
可要說神對他不公平嗎?這一輩子以來遇到的好人那麼多,一個個都幫助他,卻也不能說他的命不好。
只能說他酒井勇人,生來便是如此惡劣、可悲的秉性,這樣的人此刻不改,一輩子都是不會改變的。
不論如何,這一生便是如此了。
倒也並沒有什麼不好的。
中岡道:「我為什麼要斥責你?有什麼好斥責你的?已經做過的事,就是都發生了,可以去想,但是也沒有想的必要,更不必去後悔,因為很沒有用。」
「在所有可能的環境下,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是必然有其原因的。趨利避害難道不是人類的本能嗎?知道苦,以後就別再去做一模一樣的事就好了。」
「你既然願意告訴我,我就不會害你。」
他說:「我從來都不是什麼道德高尚的人,本來就沒這個資格去指摘任何人,也沒這個興趣,所以我沒什麼好罵你的。」
「我也並不懂得該怎麼安慰人,所以你就繼續隨便亂說話吧,我都可以聽,這無所謂。」
面前的男人哪怕現實裏無法幫到酒井什麼,就算盡頭的一切皆是無果,可此刻單就心靈而言,便已救贖了他。
中岡大哥果然是特別的,可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