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现在就走。”莫喜桂答道。
“好吧,那你路上小心点。”田文喜点头。
从大坪到大岭背有将近四十里山路,下午两点多,莫喜桂到达父母家。杨仙云见到女儿,高兴得不得了,道:“喜儿,你饿了吧,还有点饭菜,我给你热去。”
莫喜桂点点头,她走了这么远的山路,确实有些饿了。
吃罢饭,母女俩坐下来拉起了家常。杨仙云提到在大岭的情况时,脸色深沉,情绪低落,郁闷不已,伤感道:“当初以为大岭背都是本家宗亲,冇会受人欺负,哪知比起新庵堂来,有过之而不及。”说到伤心处,竟然泪盈于睫。
母亲伤感,只有安慰。莫喜桂道:“妈,既来之则安之,我就冇相信他们会打你们。”莫喜桂亲身经历过莫春旭的侮辱,知道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杨仙云怫郁道:“自从来到大岭背以后,我们凡事小心翼翼,总是笑脸迎人,从没去惹谁,冇晓得他们为么个总是用异样的目光来看我们,总是变着法子来欺凌我们,总是有事冇事要整我们家的坨子。只要村里一开会,论大会小会,总是要谴责我们家是地主,总是要把你爹捆上台去批斗、去示众。”
莫喜桂听后很不是滋味,她仰望天花板,晃动着脑袋,心里火辣辣的痛。只听母亲又道:“江心娃现在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沉默寡言了,村里的小孩子只要看见他,‘地主崽子’四个字几乎成了约定的口头禅。他心里头那个憋屈呀、压抑啊,我都看着难受。”
母亲这么一说,莫喜桂气得嘴唇颤抖,再也忍耐不住了,发怒道:“他们怎么果只嚣张?难道莫伯伯就冇站出来制止吗?”
杨仙云叹道:“你莫伯伯人可以,对我们也算客气,但他哪管得了果些事?”
莫喜桂愤怒到了极点,咬牙道:“我要是遇见,先搧他们几个巴掌再说!”
杨仙云酸楚道:“那还得了?冇能啊,有泪只能往肚里吞。喜儿你想想,我们是么个成分?何况我们在果里寄人篱下,低人一等啊。唉,要怪只能怪妈命冇好,连累你们几个一起遭罪。”说罢,掩面而泣。
母亲这般说,莫喜桂心里不好受,觉得自己不能给父母排忧解难,她难过、痛苦、伤心、郁闷。她拉着母亲的手道:“妈,莫讲果些冇痛快的事了,我今天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要去安江参加接生婆的培训,学会以后就可以在乡里接生了。”
杨仙云抹掉眼泪,绽开笑容道:“真的?”
莫喜桂道:“是大坪医院的刘院长推荐的,要去培训三个月呢。”
杨仙云道:“妈真替你高兴,你经常拜菩萨,菩萨终于显灵了,这是菩萨赐给你的饭碗,要好好珍惜,多行善,多积德,多做好事,福报才会长久。喜儿,你们在大坪医院还习惯吗?”
莫喜桂道:“习惯呢,而且我们都好,刘院长也很看重文哥。”
杨仙云道:“那就好,你比两个妹妹强多了,她们比你操心,比你累。”
莫喜桂有许久没跟两个妹妹见面了,母亲提起,自己也甚挂念,问道:“妈,有三桂和满桂她们的消息吗?”
心之所系,情之所牵。杨仙云道:“我正要跟你说呢,三桂她又生了个娃儿,加上菊妹几,有四个小孩了。前冇好久,炎蹦子带信说要回来,说奎伢子一个人在那里帮忙够了,我猜他是担心你爹和我,想回来帮家里做事。满桂的情况冇清楚,也冇晓得日子过得如何,她也有个一岁多的女儿,你有时间的话,替妈去看看。”
莫喜桂心想,距离安江学习还有五六天时间,去看看两个妹妹也好,免得母亲担心。于是道:“那我明天就去黄茅园看看她们。”
杨仙云道:“我也是果个意思。”
刚说到这里,莫楚铣与莫春江回来了。他们父子俩去地里挖红薯了,总共挖得两箩筐红薯,还挑回来一担红薯藤喂猪。杨楚铣汗流浃背,莫春江气喘吁吁,莫喜桂赶紧给他们倒水洗脸。
是晚,莫楚铣与莫春江早早地入了睡,莫喜桂则与母亲闲谈至深夜。
次晨早饭后,莫喜桂告别父母,翻越青界,直奔黄茅园。如今的金鄜乡已经更名为黄茅园公社,黄茅园到塘湾的公路也已经建成通车,黄茅园至溆浦的公路正在大张旗鼓地修建。莫喜桂穿过擂钵溪,走出龙口山,看见黄茅园的巨变,不禁感概万千。她快步而行,到达走鸭坪时还未过晌午。
莫喜桂的到来,莫玉桂开心不已,她们差不多有四年时间没有见面了,姐妹俩紧紧拉住对方的手互致问候,眼睛几乎湿润。莫玉桂喊女儿道:“丽妹几,快过来叫大姨。”
汤丽四岁了,大大的眼睛,后脑勺上扎两个小辫子,她嘟囔着小嘴腼腆地叫声“大姨”。莫喜桂摸着她圆乎乎的脸蛋,将一把糖粒子塞进了她的小手。接着又从莫玉桂的怀中把汤集中抱起,小宝贝才一岁多点,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望着大姨,不认生。他骨架子小,没长什么肉,体重也轻。莫喜桂端详后道:“三桂,集中娃像他爸呢,果么瘦,你没奶给他吃吗?生他的时候难道奶水就冇够?”
莫玉桂点头叹道:“生他后奶水就很少,八个月就断奶了。唉,买冇到牛奶,又没有其它有营养的东西喂,他哪里长肉?我看着也是觉得可怜。”
莫喜桂道:“三桂,冇有牛奶喝冇要紧,但必须要给他多喂点米糊糊才行。”
莫玉桂应承道:“好的。”
莫喜桂又问炎蹦子、奎伢子和民主娃、菊妹几哪去了。莫玉桂道:“炎蹦子、奎伢子在外头做事,菊妹几和民主娃已经在羊角坪上面的旧学堂上学了。”
莫喜桂几年没来黄茅园,牵挂这牵挂那,嘴巴不停地问道:“对啦,满桂跟你有联系吗?妈妈很是牵挂她呢。”
莫玉桂答道:“她端午节前来过黄茅园赶场,之后一直未曾见面。我被果几个娃儿拖着,也冇有空上去看她。”
莫喜桂望着外甥道:“满桂女儿应该跟集中娃差不多大吧?”
“集中娃大一个月。”爹妈这么牵挂满桂,莫玉桂道:“大姐,明天景江赶场,要不我带个信上去,要满桂下来一趟?”
莫喜桂摇头道:“算了,我干脆明天上去一趟,反正从未去过她家,看看茅茨冲丁草湾那个地方到底怎么样。”
莫玉桂赞成道:“我也没去过,跟你一块去吧。”
莫喜桂道:“你去?你果么多小孩谁管?家里的事情如何安排?”
莫玉桂道:“大姐,你来了就好办,集中娃我带着去,路上我们可以轮换抱,丽妹几由她婆婆带个把晚上没事,至于民主娃和菊妹几,已经大了,况且炎蹦子和奎伢子也可以照看。”
莫玉桂问道:“大姐,你觉得黄茅园有变化吗?”
“变化大呢,去塘湾的公路也已经通车,到溆浦的马路都快修好了,我今天都看见有木炭汽车在路上跑。只是,只是水口庵怎么就拆了?”莫喜桂不解。
“为了修马路,就拆除了水口庙和水口庵。”莫玉桂答道。
“寺庙都拆了,以后菩萨还怎么保佑附近的人?”莫喜桂平日里爱敬神拜佛,对拆掉寺庙感觉不爽。又问玉子现在在哪里教书。
“玉哥已经调到羊角坪上面的旧学堂教书了。”莫玉桂告诉她道。
莫喜桂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问道:“对了,那个抽签的瞎子还在吗?”
“你是说宝瞎子?前年就害病死了。善和尚前冇好久也拉痢疾去世了,六十岁都未满。还有我大嫂李求桂改嫁到稠树脚后,今年正月初七也走啦。”莫玉桂说到这些人时,十分伤感。
“唉,沧海桑田,世事沉浮,人生苦短,如梦似幻!”莫喜桂感概道。
“大姐,我们开心就好。现在全民都在开展大炼钢铁运动,山上的大树、古树几乎都被砍光了,你们那边呢?”莫玉桂问道。
“我们那边也一样的,大炼钢铁,大量砍树,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莫喜桂道。
“大姐,我觉得还是新社会好啊,日子一天一个样。”莫玉桂兴奋起来。
“如今的日子当然越过越好!我还有个喜事要告诉你。”莫喜桂微笑道。
“么个喜事?”莫玉桂好奇地问。
“我被选派参加黔阳县接生婆的培训名单了,过几天就要去安江学习。三桂,你说是冇是喜事?”莫喜桂既自豪又激动。
“有馅饼从天上掉下来给你,当然是喜事啦!我们院子的姜松英也被选送去溆浦参加接生婆培训,别人羡慕死了。”莫玉桂道。
两姐妹聊着天,集中娃不知不觉睡着了。莫玉桂将他抱至床上,盖好被子,继续她们久违后的聊天。汤子华、李华云知道莫喜桂来了,也过来打了个招呼。
下午四点,莫春炎、莫春奎砍柴回来了,见到大姐,惊喜又欢心。不大一会,菊妹几和民主娃也放学回来了,菊妹几见面就大声喊大姨,民主娃也跟着叫。
莫喜桂问道:“你们怎么冇等嗲嗲一起回家?”
民主娃抢着答道:“嗲嗲还要批改作业,我们冇等他啦。”
莫喜桂问民主娃读几年级了,民主娃稚声稚气道:“我才读一年级呢。”拿起书本到旁边温习功课去了。
这时,莫玉桂准备烧火做饭,莫喜桂跟两个弟弟聊着。
过不多久,汤时玉回到家里,见到姨姐姐,也很惊喜,他对田文喜甚是牵挂,问这问那。莫喜桂将自己一家在大坪的情况仔细相告。莫玉桂从灶屋里走出来道:“玉哥,大姐被推荐为黔阳县接生婆的培训人选了。”
“真的?好事情啊。”汤时玉对妻子道:“那晚上多炒几个菜庆贺庆贺。”
“嗯嗯。”立马又进灶屋去了,莫喜桂跟着去帮忙。
此时,汤集中醒来了,在床上啼哭,汤时玉将儿子抱起。汤集中吧嗒着嘴唇,像是饿了。莫喜桂将一小碗熬熟的米糊糊从厨房里端了出来,准备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