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云掐着手指算了算,答道:“恐怕有三四个月了,他都十八九岁的人了,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够帮她妈做点家务事再好冇过,希望他们一家都平平安安才好。”
汤子华猛抽几口旱烟,叹口气道:“我们都老了,也帮冇上么个忙,希望月月吉人有天相,能嫁个好婆家。”
刚说到这,门口就传来了“公公、婆婆”的叫声,只见汤德顺满身汗水,推门而进,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李华云舀来一盆清水放在他面前,问道:“顺卧龙,你妈妈身体好么?你那个冬冬妹妹应该读四五年级了吧?看你走得汗巴长流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快洗把脸吧。”
汤德顺答道:“妈妈身体冇太好,妹妹读四年级了。我早上吃得太饱,可能是行路行得太快了,现在肚子有点痛。”擦完脸颊上的汗水,自个儿上床休息去了。
汤子华道:“老太婆,最近玉子好像冇太对劲呢!”
李华云瞅老伴一眼道:“你难道冇晓得原因?”
汤子华愤然道:“我当然晓得咯,是他入党的事情又被打落了!唉,老旺仔等几个村干部都冇是好东西,老要拿玉桂的破产地主成分加以阻拦。”
“小声点,玉子心情本来冇好,你果么一吼,岂不是火上浇油?”李华云道。
“我是气愤,入党碍他们么个事了?故意来卡玉子。”汤子华道。
“算啦算啦,命中有时终须有,玉子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李华云劝老伴道。
就在这时,外头人声鼎沸,有人高喊道:“钱棍子回来了,钱棍子回来了。”
“啊?钱棍子回来了,我看看去。”汤子华与李华云都跑出去看热闹了。
宝瞎子家里,围满了乡邻。
自从钱棍子被抓壮丁以后,一直杳音讯,母亲谌香珠给他介绍了个媳妇,名叫朱秀春,是辰溪罗子山乡人。宝瞎子跟谌香珠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望儿子能够平安归来。这下好啦,终于盼回来了。谌香珠见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爱恨交加,热泪盈眶,两只小手握成拳头,死劲捶打钱棍子的肩膀,责怪儿子为什么不给家里来信,让一家人担心这么多年。钱棍子抱住母亲,哽咽道:“妈,对不起,你跟嗲辛苦了。”其余的话卡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来。
德文扶母亲坐下后,与哥哥拥抱在一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宝瞎子坐在凳子上,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他表情苦涩,脸上挂满了笑容。朱秀春则有些害羞,她躲在一边,偷偷地瞧着这位不曾谋面、不曾拜堂的丈夫,内心掩饰不住激动和喜悦。
谌香珠指着朱秀春介绍道:“那是你冇拜堂的媳妇,名叫朱秀春,是你外婆家地方上的人,都等你三年了。”
钱棍子没曾想一回来就有了媳妇,眼前这一幕,几乎不敢相信是事实,他心潮澎湃,开始注视着朱秀春。只见她约莫二十一二岁年纪,身材轻盈,脱俗清雅,双眸犹如星辰般闪亮。朱秀春心里也是思潮起伏,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突然出现在跟前,正勾着眼睛审视她,脸儿红了。她羞答答地,冲钱棍子微微一笑,更显媚态横生,艳丽匹。钱棍子好生欢喜,如此美貌女子,当真世间少有!
吴双秀努努嘴,煽动着钱棍子道:“快去拉拉你媳妇呀。”
在场的人捧腹大笑,随后起哄,都想看风景。朱秀春不好意思起来,捂着脸低着头扭过身去。
德杆子道:“钱棍子,你走南闯北,遇到果只漂亮的媳妇,难道怕羞?”
顺昌、来结巴、安虎子等一帮人叫嚣道:“快去!快去!”
钱棍子的心里其实绽开了朵朵鲜花,本来就要蹦出来了,见乡亲们闹腾,更加开心,他大大方方地走至朱秀春跟前,伸出右手道:“你好,辛苦你了。”
朱秀春的心砰砰直跳,如激荡的湖水一样很不平静,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嫣然一笑,伸出小手任由钱棍子握住。
德杆子一声吆喝,众人立刻欢腾起来,瞬间演变为拜堂成亲的场面。
李华云道:“香珠,今天是个好日子,干脆让他们两个拜堂成亲算啦。”
吴双秀亦道:“我觉得华云嫂的提议很好,香珠,刚好父老乡亲可以做见证,就让他们成亲吧。”
德杆子问宝瞎子道:“宝堂哥,要得么?”
宝瞎子听着众人的吆喝提议,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反对?只是今天的日子到底好冇好,还得请师父达禄先生合合八字才行。想到这里,他点头道:“要得要得,大家快去把我师父请来,掐指算算,看日子合冇合,合的话就行。”
只一会儿功夫,唐达禄就过来了,他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沉吟道:“今天日子虽好,却是个单日,依我看,明天日子不,放到明天怎么样?”
谌香珠征求丈夫宝瞎子同意后连声叫好,道:“谢谢达禄师父,今天太匆忙,也搞冇赢,就定在明天吧,欢迎大家明天都来捧场喝喜酒。”
宝瞎子的内心喜不自禁,脸上挂满了笑容。
唐达禄道:“钱棍子,你出去果只久,给大伙讲讲你这几年的经历吧。”
来结巴附和道:“是的,你到……到了哪……哪些地方,说……说来听听。”
大伙儿坐的坐,站的站,一时鸦雀声。
钱棍子走到大伙中间,神闲气定,面带微笑,先给父老乡亲请安,然后讲述道:“那一年我自从被抓了壮丁,就被赶着一路往北,走溆浦、过辰溪,到达沅陵兵站就开始军训。一个月后,跟着部队开赴湖北襄樊前线,期间日夜辛苦,打仗不停,之后转战湖北随州、孝感等地,最后在武汉附近,跟着我们的司令长官张轸起义,参加了解放军。前几年,保家卫国,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
顺昌听后感慨万千,对钱棍子道:“当年被抓壮丁后,我在沅陵的新兵营里,跟青蛙分在一个连队,训练时在一个班,与你和秀娃失去了联系。”
钱棍子道:“新兵下连队时,都分开在不同的地方训练,我也冇晓得你跟秀叔去了哪里。对啦,秀叔现在有消息么?”
唐世秀比顺昌低一个辈分,比钱棍子高一个辈分。
唐达禄答道:“前阵子世秀来信了,他也参加了解放军,目前在东北沈阳空军某部当中队长。”
钱棍子道:“那就好!那就好!我现在转业回来,解甲归田了。”
李华云道:“菩萨保佑,你们能够平安回来,就是福!”
谌香珠点头道:“华云叔母讲得对,菩萨保佑,回来是福!回来是福!”
唐达禄道:“行善积德福报多,佛祖菩萨齐保佑。希望大家以后多积阴德多做好事,懂得‘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的道理。”
在场的人都觉得达禄先生说得有理,纷纷附和认可。然而,孟大炮却不以为然,他批驳道:“达禄叔,如今是新社会,佛呀菩萨呀都是迷信。”说话振振有词,底气十足,谁也反驳不了,场面一时寂然声,只有谌香珠连连称是。
过了好一阵子,德杆子才打破尴尬局面道:“都散了,都散了,得让钱棍子跟他未过门的媳妇多亲热亲热、谈谈爱才是,我们明天再来喝他们的喜酒吧。”
众人觉得有理,各自转身离去,没人理睬孟大炮。孟大炮感到自个儿没趣,滚动着眼珠子,低着头走了。这时,有人呼唤道:“华云嫂,你快去,顺卧龙的肚子痛得厉害,正在床上打滚呢。”隔壁存聋子的老婆王冬华跑来相告。
李华云“啊”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回家。只见汤德顺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哎哟哎哟”叫个不停,汤子华已经把头上屋的麟毛公请来了,正在给顺卧龙把脉检查。李华云问道:“达斌老弟,顺卧龙果只痛,肚子里是冇是有蛔虫?”
麟毛公字达斌,他父亲七十岁时才生他,在当地属凤毛麟角,世间稀有,所以从小就被人送了个外号叫“麟毛”,如今虽然只有五十多岁,但已经是公公爷爷的年龄了,小字辈的人自然都叫他麟毛公。他与汤子华同辈,所以李华云称他为“老弟”。麟毛公见李华云着急其顺卧龙的病情,摇头答道:“我看不像是蛔虫,顺卧龙气血瘀滞,右下腹还有局限性压痛,又低烧出汗,脉弦滑而紧,应该是肠痈的可能性大。”
“肠痈病当冇当紧?到底是么个原因突然得病的?”李华云担心道。
“按照西医的讲法,肠痈病就是阑尾炎。得病的原因很多,譬如饮食后急剧奔走,也会导致气滞血瘀、肠络受损,致阑尾急性发炎。肠痈病如果炎症控制冇好,就得去大医院开刀。”麟毛公解释道。
此言一出,把个李华云吓得够呛,焦心道:“达斌老弟,你是行家,得尽快帮顺卧龙想个法子才行啊。”
麟毛公道:“肠痈病的中医治疗当以行气活血,清热解毒为主,我开个方子,你先煎三剂药试试,我想,他喝了应该会有所缓解。”迅速拿出纸和笔,潦潦草草写上青皮、枳实、川楝子、连翘、双花、公英等中药,由汤子华跟着他去头上屋取药。一丁点功夫,三大包中药取回来了,李华云马上去灶屋煎药。
汤德顺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还在直冒,他双手捂住肚子疼痛不已。莫玉桂在床旁不停地安抚,说正在煎药,喝了就会好,其实是一脸的助。
李华云煎好药,倒在碗里冷却一会,端到孙儿床边让其喝下。说来也怪,汤药下肚后,汤德顺慢慢地就不那么喊痛了。
第二天,家里人都去宝瞎子家里吃喜酒,就连民主娃也被婆婆李华云抱去了,但汤德顺没去,莫玉桂也没去。汤德顺本来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因为肚子仍有微弱的疼痛,所以不去。莫玉桂背肚在身,而且越来越显露,加上还有菊妹几和两个弟弟在家,故而没去。
宝瞎子家里的喜宴热闹非凡,村子里能来的人全都来了。由于人数众多,地方有限,席开三趟,从下午三点半钟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半钟才结束。
晚上闹洞房的时候,汤德顺再也忍不住了,叫上莫春炎,跑去看热闹。
只见一大堆人挤在洞房里嘻嘻哈哈,新郎新娘并排坐在床沿,德杆子、顺昌、贾大牙、安虎子、来结巴等几个人不停地吆喝着,正在跟新婚夫妇嬉戏逗乐。新娘朱秀春羞红着脸,怪不好意思似的,其实心里高兴着呢!新郎钱棍子,喜眉笑目,嘴巴更像是灌了蜜糖一样,甜蜜着呢!德文也在现在闹哥哥嫂嫂的洞房。
这时,德杆子拉高腔调道:“老侄,今天是你们的大婚之日,应该添点喜气,热闹热闹才行,大家都想看你们小两口的节目,你们是主动表演呢,还是由我们出题目后再表演?”
钱棍子笑呵呵的,站起身双手抱拳求饶道:“谢谢大家给我们捧场,我们冇有文艺细胞,谅解!谅解!”从柜子里拿出一大袋糖果,散发给大家。
安虎子道:“讲鬼话!你走南闯北果么多年,见过的世面冇晓得有多少,哪有冇会表演的道理?”
顺昌插话道:“安虎子你讲得冇对,闹洞房冇是要他们小两口唱歌跳舞,而是要看他们小两口的亲热劲儿。就要他们小两口给大家表演打啵吧!”
来结巴立即拍手赞成道:“要得,直接……直接看打啵,精彩!就是新……新娘子可要……可要配合好。”
朱秀春一听,不好意思起来,双手把脸捂着。
汤德顺、莫春炎得了几粒糖果,不愿再看下去,先行回家睡觉了。至于钱棍子的洞房到底闹到什么时候,他们也不知道。
汤德顺三剂汤药喝完,痛感消失,症状消除。他四岁丧父,五岁后母亲改嫁,全靠公公婆婆抚养成人。虽然书没读多少,仅仅小学毕业,但人聪慧,心地善良,平时还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三国演义中的英雄人物赵子龙、张飞、关羽等,堂屋两边的木板上贴满了平时画的各种人物肖像,每当有人夸奖时,他总是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今天清晨,他又拿起纸笔开始作画,所画的人物是大宋名将岳飞,画了两个多小时才完成。画中的岳飞形象,手持长枪,高坐战马,威武帅气,战袍随风飘扬,颇有一股英雄豪气。他自我陶醉一番后感觉十分满意,遂贴于堂屋右边木板的空档位置。适逢星期天,莫春炎、莫春奎都来观看,佩服不已。汤时玉看了他的画作,除了鼓励外,感觉绘画基础尚未入门,要想画画有所长进,得有专业老师指点才行,个人家庭条件如此,谈何容易!想想也不博其面子,笑笑离开了。
早饭后,门前园德杆子的儿子顺娃子过来了,他与莫春奎的年纪不相上下,喜欢看汤德顺画画。汤德顺指着自己刚画的岳飞,在他面前得意道:“顺娃子,怎么样?我俩是老华,给老哥提提意见吧。”因为名字都带有一个“顺”字,所以称为老华。顺娃子对画画同样有着浓厚的兴趣,仔细端详一番,除了赞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稚气未脱道:“顺卧龙,画是画得好,不过太单调,如果再画些山水、树木和花草,就更完美了。”汤德顺答道:“你说得对,但我画的都是人物肖像。”
就在这时,莫玉桂在屋里大声叫唤道:“炎蹦子,奎伢子,你们快过来,爹爹来了。”
莫春炎、莫春奎向顺卧龙、顺娃子告别,回到姐姐屋里,会见父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