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火光重重,阿福娘如厉鬼般的尖叫仍然隐隐传出来,这里离善亭县不算太遠,城守兵若望见起火,极可能会赶过来,陆眉没回头,立即抱着她向山林里逃。
等到那座土地庙彻底消失在视野后,言清漓僵硬的身体才逐渐松软下来,她叫陆眉将她放下来,胸闷得厉害,便慢慢走去一棵树前大口呼吸。
她记得阿福说过,她娘给她取这个名字,是盼她长大后能有福气,所以,这便是她的福气吗?
阿福还说,他们陈家村里都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那么,这些就是好人吗?
真是可悲又可笑。
她仿佛又在洁白的雪地上又看到那碗黑乎乎的肉汤,看到那些流民围坐在火堆前,红光满面吃肉的模样,耳中传来他们吧唧吧唧咀嚼的声音,腹腔顿时剧烈收缩,她急忙又捂住嘴。
她早该想到的。
这一路,她与陆眉根本没见过一只野畜,陈家村的人流亡了四个月,怎么可能那般幸运,能时常猎到野味充饥。
陆眉踩着雪来到她身后,轻叹:“在陇西,饥死者十之五六,穷苦百姓钱买米,为了生存,割尸果腹的大有人在,我们刚刚从雍州改道来陇西时,我便时常看到有人将路上刚死不久的流民尸骨抬走,后来又在村落集市上看到有人在卖腐肉,叫价竟比一斗米低得多,你可还记得荒村中那名差点被山贼带走的老伯?”
言清漓低着头没吭声,陆眉知道她在听,便继续说:“那些山贼并非要将那老伯卖去做苦力,而是……”
话止于此,他抿抿唇道:“只不过那老伯年事太高,又瘦得皮包骨,没有价值才会被丢下,其实,像陈家村这样的流民,在陇西并不是少数,有时候人为了活着,什麽事情都做得出来,人性是经不得考验的。”
听了这些话,言清漓感觉头晕沉沉的,她嘴唇轻轻颤抖,问道:“那为何都是女人与孩子?阿福才十三岁,他们怎么能……怎么能狠得下心……”
女人与幼童鲜嫩,自然要比男人与老者更容易入口,在集市上的叫价也要更高些,可这些对于陈家村的人来说,应当是不在考慮当中的。
陆眉神色悲悯:“陈家村村民彼此熟识,这种事,总要有一家先起头,今次我家出一人,下次就轮到你家,试问,谁又甘愿去献身?所以,只能是一部分人达成共识,继而向那些被蒙在鼓里,手缚鸡之力的女人下手了。”
此刻,陆眉想起那些流民大多数时候都是盯着言清漓看,想来原本是该轮到阿福家了,恰好他与她及时出现,这些人便中途打起了她的主意,昨夜那个中年男人朝她伸手,应该就是想悄声息带走她,之后没想到他怀有武艺,惧怕他的威胁,这才不敢再动她,于是,就又变成了阿福。
陆眉见她如泥塑般,扶着树半晌不动,这些话更不敢叫她知晓,绕到她面前安慰,见她鼻尖与眼睛都是泛红的,他亦是难受不已,自责法照顾好她:“我便是怕你知晓后会恐慌受吓,路上才鲜少让你下车,也没有与你说过这些事,都怪我,若早知如此,就不该带你走陇西。”
这怎麽能怪他?她两世都算平民眼中的富家小姐,最远只去过越州,是她对世间百态见识太少,一时震惊,难以接受罢了。
“我没事。”言清漓摇摇头,伸手抹了把眼睛:“我们快走吧,免得官兵搜过来,明日也不回善亭了,我们早些离开这里。”
匪盗横行,原身言小姐殒命匪贼刀下,从越州来盛京时,还见到过不少奔徙讨食的灾民,她以为黎民疾苦,就莫过于如此了。
可逃亡这一路,看到饿殍遍地,尸横遍野,她又万分震撼,重新认识了“疾苦”二字。
而今,她居然亲眼看到了人食人!看到阿福爹麻木不仁地捧着冒油的血肉在吞食,仿佛捧着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一头牛、一头羊、一只鹿、是个可以任人宰杀烹食的牲畜!
她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荒诞惨绝的世道了,比起阿福,比起胡芍儿、比起李虎、比起陈家村的流民,比起那些死于战火饥寒的黎民百姓……她能两世不愁衣粮,有父母和爱人的相伴,已是幸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