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终只是一瞬,只要任务还没结束,林野就没有回头的机会。
城门一开,林野索性一甩缰绳任由马儿撒开蹄子狂奔。在路欲追出来时,城门锁链转动声再次响起,朔国士兵的攻势也如骤雨而下,面对求生的宁军不留一分余地,将纷涌逃出的士兵尽数射杀。
两匹马在雪地中疾驰,和四年前一样的天地,只是远处城中战场的喧嚣显得可怖而狼狈,物是人非的两人也不再并马而跑。
那时候,林野对着路欲一笑,“走啊欲哥,小王带你出去玩儿?”
如今,路欲却在后喊道,
“小狗,你看我一眼好吗?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当真是,太可笑了。
林野还在咳,丝丝鲜血顺着面具下方的缝隙滴落,马蹄却没有片刻停歇。
雪好大,吹得他睁不开眼。但既然都跑到这儿了,林野觉得干脆跑到那个月亮湾罢。哪怕这个世界如何不堪,结局时分有那么弯月亮作陪,也算不?
雪下得浩浩汤汤,像是预感到这个世界的覆灭,提前建好了一座坟墓。
周围太黑了,雪虐风饕,刮在脸上像刀子。
林野记得那弯月亮明明就在这里的,可如今怎么只有纷纷落落的白?
恍惚间,林野猛得蹙了下眉,手下缰绳用力一拉,骏马的嘶鸣声响彻天地。与此同时,路欲的惊呼声显得急促而悲戚。
…
机器从来都没骗过林野。他说有回转余地时,自己当真就有机会。而他说自己时间不多了,也确实诚不欺他。
林野勒马了,风雪中他咳得太厉害,意识被一双大手猛得朝泥沼中拖去。他不想跑了,他要下马,要做个了断。
手上剑矢掉落在雪地,激不起一丝声响。翻身的那刻林野脚下一软,竟径直摔了下来。
雪地很凉,只那一瞬林野如今都有些受不住。不过还好,短短数秒他就被搂进了温暖极致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交融,但路欲却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取下林野的面具都顾不上。
路欲不用再确认了,他不可能认自己的小狗。只是触手的冰凉让他险些失去呼吸,唯有匆忙脱下自己的大髦,不管不顾地往林野身上裹。说出的话已不显焦急,唯有声线的颤抖,
“身上怎这样凉?独自在外也不记得添衣吗?”
林野望着那双日思夜想的墨色眼睛,其中不再有虚假的笑意,也不见偶尔闪过的恶念。很沉寂,但有光,和自己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其实林野真的很想抱下久别重逢的“路欲”,没有罪孽缠身的爱人。但林野还是怕,怕最后一刻又出了差。由此,他只能别开目光,按捺住渴求的指尖,轻声道,
“放过我吧。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见你。”
…
路欲为其裹衣的动作止了一瞬,随即又若其事地为他系上最后一条衣带,淡淡道,
“好。我不带你回京城,也不见你。只是这里太危险了,先跟我去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吗?”
风雪越来越大,远处的杀戮声都被尽数遮盖。是一场暴风雪。
这本是林野开战前同赛上诺说的,怎料最后是作用在自己和路欲身上。
路欲话说得很平静,但眼角缀着的一点冰碴,一看便知是有液体溢出结成的。
林野只能悄悄垂了眸,他不忍看。
这场暴风雪像是嫉妒世界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份残忍“礼物”,极限求生的曾经,让一串数字不由窜入林野脑海:
[衣物单薄潮湿,温度骤降低于零下四十摄氏度,风速预估为九级,平均存活的时间为十五分钟。]
林野哭了。他有些恨自己对于这些死亡数据的记忆。
他们方才足足跑了十几里地。路欲没有让追兵围捕自己,就算有亲卫队跟随寻找,暴风雪中找寻的速度又是如何缓慢。如今,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风雪在蚕食林野的心脏,但他还是将脑袋轻轻靠在路欲肩上,让他看不见自己面具下结的一些冰碴,轻声道,
“路欲。”
“怎么了?”
“我冷…困。”
路欲闻声一惊,当即不做犹豫,搂过人的膝弯将其抱起,翻身上马。随即将自己所有保暖的外袍衣物都尽数披在了林野身上,又从后将人死死搂住,用自己仅有的体温给予他温暖,
“别睡,我带你回…城。”
路欲想说回家,但他怕小狗听了厌恶。
雪愈下愈大,甚至看不清平阳城池的火光。极端的天气下,就连战马用以识路的嗅觉系统也受到了影响。没有星辰或日光用以辨别方向,路欲只能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疾驰。
这是林野度过的最缓慢的十五分钟。边境极端多变的气候,风雪太大了,甚至掩盖了耳边路欲的呼吸声。
身后人心脏的跳动变作后背若有若的震颤,林野能清晰感知它变得越来越慢…
“小狗,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路欲的声音很轻,在风雪中显得不堪一击。林野听到了,但没有一句回应,连动作都没有。
路欲以为他是冷透了,一边控着马一边将人环抱得更紧,自言道,
“边境天气多变,这场暴风雪便是我的报应。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这是我欠你的。我会为你挡住所有风雪。”
林野没吭声,藏在厚厚衣袍下的指甲狠狠掐进了肉里,试图以此抑制悲戚。耳边路欲犹在说,
“方才我想明白了,一切都是你的计划对吗?假死,战争,厌弃我,逃离我,便留了宁皇的性命当做告别。”
…
马匹跑得愈来愈慢,极端的天气连马儿都受不住。两人间是言的沉默,兴许是路欲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他甚至没发现远处的天空已变作虚。
他的唇碰到了林野的耳尖,但似是怕林野厌弃,终是偏过了脸,远离了这如今于他难得的温暖,又说道,
“小狗…其实我写了一封遗诏,就藏在,叶淑那里。我子女,上面言,若我死了,皇位传雪峥王。若雪峥王不在,皇位传二哥,雪峥王依旧享一世繁华忧,人可扰。其实我打完仗,就想自我了断去寻你。也怕你是骗我,回来了之后不好过,没人护你。”
“路欲…”
林野终是忍不住了,轻轻唤了声。但显然近乎胡言乱语的路欲已经听不清,搂着他的手都结着一层冰,只是继续道,
“小狗,我只有皇位和朔国。我就想着,有天如果你真的回来了,就把我有的都给你。如今这样也很好,我换你回去。小狗,我好热。”
大雪好像淹没了整个世界,极冻的情况下人在濒死之际,会觉反常的热。
那是大脑中温度感受的失衡和摧毁。
天空在塌陷,雪却还在下。林野忍不下去了,颤抖的指尖终是碰上了路欲被冰封的手,
“路欲…”
“小狗乖,别哭。这一世是我配不上你,留不住你。”路欲想抬手为林野擦一下泪痕,可不想他已法动作。
马蹄终在此时受不住极寒,猛然一弯。
两人摔落时惊起一片雪沫。路欲依旧紧紧抱着人,墨色的瞳眸望着怀里失而复得的爱人,哪怕小狗如今不肯见自己,他还是凑上前用唇碰了下那副可怖的罗刹面具,
“我知你不想听,但我就说最后一次。小狗,夫君,我爱你。如果你不嫌弃,下一世,还愿要我吗?”
…
十五分钟终于过去了。吹在林野脸上的风雪好像不再有温度,它们更像是这个世界的碎片。
世界的塌落,露出了藏在黑暗后的逐渐清明天空,让点点光亮洒落。
林野没说话,心脏的紧缩压迫让他猛然扯下了自己的面具,一把勾过路欲冻僵冻硬的脖颈,找到那满是冰霜的唇,小心地吻了上去。
不能用力,他怕路欲的身体碎了…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为他选一个这么残忍的抹杀方式?
只因自己说了句冷,道了句困。这个傻逼,就当真用自己的生命换了他在暴雪中的存活。
心脏好像也在暴风雪中变成了冰,碰一下就粉碎。痛得发麻。
世界越来越亮,林野小心地松开路欲的唇,顺着那极致的光亮望去——远远的,是那个月亮湾。
原来它就在不远处,一如从前,只是方才被至暗藏住了。淡蓝色的荧光如此耀眼,见证了两人的结合,也在此刻见证两人的分离。
林野原本以为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恨透了,可当一切坍塌在眼前时,他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得掉,生生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次,是自己“亲手”造就了“路欲”的死亡,是一场堪称竭力的谋划。可到了最后却没有半分欢愉。身体只剩沉甸甸的悲哀,和空落落的凄然。
就这样,结束了?
林野自己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可他还是强撑着扶起路欲冻僵的身子,让爱人也能“看见”那耀眼至极的月亮湾。伸手,小心地覆住他夫君的掌心,让路欲的身体和自己轻轻相靠,就像少年时两人在这月亮湾前的美满。
墨发飘扬,悄悄和那银发随风缠绵,是他们隐秘又心动的爱恋。
脑海中,机器声音已然响起,在世界即将破碎之际,
“提示,在嫉妒罪察觉你可能死于暴风雪时,心甘情愿为你挡住所有风寒,换取存活机会,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完成自我抹杀。恭喜你林野,嫉妒罪孽已成功铲除。”
…
挡住风寒。林野不禁笑了声,偏头在爱人冰冷的唇上又落下一吻。
这个世界的伊始是春天,一直伴随他们的却是风雪。初夜那日如是,重逢之时亦然,事到如今想不到还是这片白茫茫的天地。
“十秒后,嫉妒罪所处的世界将彻底崩塌。你将被传送至下个罪孽的世界。现在开始倒数。十,九…”
倒数声冰冷地进行着,林野却突然觉得好累。
这样的世界还有五个,哪怕竭尽全力,最后得到的路欲也只有短暂的岁月。论经历多少次,林野都忍受不了见到爱人离去…
疼得他呼吸不上来,说不出话,甚至连哭都不会了。
“六,五…”
“机器,我问你。”
林野放开了路欲的唇,望着这天地塌陷的浩瀚一幕。那个伴随他好久的问题,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或许会成为如今唯一的慰藉。
“三,二…”
机器不等林野,像是逃避。林野也不再犹豫,用力搂紧路欲的同时,径直道,
“你是路欲,对吗?我求你了,说是好不好。”
…
机器的倒计时在最后一秒停了。那是极致的寂静,唯有世界毁灭的画面还在继续,甚至即将吞噬那最后的月亮湾,像一场盛大的默剧。
林野笑了声,灰色的瞳眸像什么也没装,只剩空洞,
“或者你告诉我,你对我的好感度是多少。你现在还是罪孽,对吧。”
巨大的光芒笼罩了林野,也吞没了他最后的月亮。
意识即将抽离时,林野听到了回答,
“好感度三颗星,黄色。”
男生终于勾了嘴角,果然啊。这就是为什么机器随着时间推移,偶尔会像极了路欲。
所以是什么罪孽,会做到如此地步,甚至不惜入侵了“系统”?
…
林野想不明白,也不想了,如今得到这个答案就够了。最后一刻,他想做的还是偏过头,挨着路欲的耳边,轻声道,
“路欲,我也爱你。不止下一世,整整八个世界我都要你,哪里嫌弃过啊。”
“开始传送。”
随着机器话落,林野闭上了眼。
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那机器的声音退去了冰冷的外衣,在世界坍塌至虚时,变作了和他爱人一模一样的声线,
“林野,我们会见面的。那时候,我会是真正的路欲,你唯一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