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日昳,被放走的枪卒邓当心急火燎的赶回了西城家中。这是个不大的民宅,四处斑驳龟裂的墙面,说明了主人家中的落魄。
一把推开脆弱无比的薄木门,邓当急步冲了进来。其一边脱下极具身份标识的军装、一边朝内屋大喊道:“阿蒙,快,祸事了!!”
“快收拾东西走人,大件都别带了。”
“啊?姐夫,发生了什么事?”
邓当之音刚去,内屋忽得窜出一名虎头虎脑的少年郎来。此子面貌俊朗、四肢先天较长,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便与自家长辈同一身高。若非嘴脸还略显稚嫩,真是分不出谁年纪要大些。此人,便是邓当的小舅子吕蒙。
“愚民们被奸人挑唆,轻信了一道不知真假的加税令,已经发起了暴乱。”
“我刚刚出走时,郡守府衙已经岌岌可危,想必到了现在,钱郡守都遭遇不测了。”说着,邓当疾步跑至木桌前,从桌面的暗背抽出一柄带鞘长刀来。他一边用桌布将长刀仔细的包裹、一边朝吕蒙道:“邓家有四子。”
“其实我死了倒也没什么,不过阿蒙你却必须活下去。你姐,你姐去年染病毙了,整个吕家也就剩你一个了。若你没了,吕家可就真的绝后断了香火,不过放心吧,有我。”
“打不过那贼首,沿途暴民我对付不了?”
“我可是从军的,是从军的。”
或许是对自身武艺实在有些怀疑,邓当不断自我肯定着。这一幕,都被那十四五岁的少年看在眼里。一时间,吕蒙倍受感动、认真道:“姐夫,我感觉这事情并不简单。”
“昨儿我还去南城卖果儿,可完全没听闻加税这件事。如此推想,此令发出最多不过短短一个上午罢了,而舆情发酵没十天半个月根本起不了风浪…肯定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额,依你之言,这确实有些反常。”
或是因为年龄相差不大,又或是因为自身性格,邓当从不在吕蒙面前摆架子。故此,对其之言也会认真听。而这稍一推敲琢磨…
枪卒邓当也觉得这事绝对存在蹊跷。
平民寻常都是逆来顺受的,哪会像今天这般疯狂?还有,带头冲击郡府官衙的那个魁梧大汉身手绝佳、好似军旅之人…念头至此,邓当额上沁满汗珠,只感发现了惊天阴谋。
“这肯定是其他诸侯谋划的!”
“而是诸侯谋划,那定然还有后招…”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逃走!”
“可…”此刻,小卒神情很是挣扎。他偶尔会瞟过吕蒙,内心实在难以抉择。
全都是因为身份。
作为渤海郡的兵,此刻他也算隶属于统治者赵枭麾下。若是称职,他就该第一时间前往州府高邑城,向驻州军帅张辽汇报情况。
可作为吕蒙的姐夫,他就该带着小舅子朝南方遁去。两人的老家都在江东、有照应,再者赵枭被谋算,越是远离东方则越是安全。
自己亡妻的家族,只剩这吕蒙了啊!邓当永远无法忘记妻子病逝时那憧憬美好的目光,更无法忘却妻子牵着吕蒙的手、道出的托付之言。作为丈夫,他该完成亡妻之愿。
可就这么抛下职责,又算得上大丈夫吗?
往东…还是往南??
“姐夫,我们去高邑城吧!”
就在邓当万分迟疑之际,少年吕蒙却是忽然开口了。只见其神情认真、肃声道:“姐夫,我们去高邑城吧!去将情况告诉张大帅!”
“什么?”
这话从小舅子口中道出,令邓当稍稍有些错愕。男人眉头微皱、低声道:“阿蒙,此去高邑一路凶险,还有…你吕家只剩你一个了。”
“嗯,是这样没错。”
“可若是为了延续香火,就畏缩不前,只能一辈子低贱。”吕蒙年纪小,但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现在这样贫贱的日子,实在是难以生活下去。姐夫,去了江东是有照应…”
“但被帮助的程度,也实在有限。”
“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您丢了差事,再带着我这么个累赘,您的兄弟能不嫌弃你都算不错了。求人不如求己,没富贵之前,什么亲戚好友那都是虚的。”
邓当听声一怔,也并未反驳。
实际上,真的跑回江东,他也不好过活。现扬州被孙家把持,他能去扬州军里当兵吗?问他先前做啥的…得了,还是赵枭下边的…
现在赵枭与孙家是有死仇的,他去扬州军别人非但不会收,不准还会将他抓了。
可不参军,他还能干什么?大多人以为越富庶的地方越好找差事,可事实却刚好相反。富庶的扬州,裙带文化实在严重。几乎没一个差事是公平选拔的,都是托关系上的。
就算是举孝廉,不过也是地方长官的赚钱大计罢了。他口袋没满意,你能孝?
“姐夫,我们前去报告情况,绝对是大功一件!您想想,这郡守都给杀了,谋划者的阴谋一定不小…不准,此刻外郡都有同样反的了!”讲着,吕蒙双眼冒光、很是兴奋道:“事情越是严重,赏赐也自然就越高!姐夫!”
“你发达了啊!!”
“不准还能当上屯长曲长,甚至是校尉!”
邓当听的怦然心动,却仍在迟疑。
“姐夫你还在想什么?穷苦的日子你难道还想继续下去吗?人活一世,若不能翱翔于顶空,那还不如不活!这么难得的机会,你不想把握也就算了,你竟然还想溜走??”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被少年人这么生硬一激,枪卒邓当面色即刻泛红。他紧盯吕蒙、一字一句道:“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途上有很大风险,你确定…”
“我确定,我很肯定。”
摆摆手,敷衍的应了一句,吕蒙突然双目一亮、疑声道:“姐夫,我先前听你说过,城门哨卫中有一屯长是你的死党?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背叛你?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吧!”
“嗯,屯长叫李河…以前我在他手下做事,一次剿匪中我救了他两命,死交情。”
“阿蒙,你到底想干什么?”
“姐夫,我想将我们的价值变高些。”
吕蒙忽然开始走动、在落魄不堪的小土屋中来回踱步。少年边走边想,边想边言:“如果仅仅是报信人,赏赐会有,但也不会太多。若要在长官那边多露些脸,多得些封…”
“我们就得多立点功。”
“最起码,也绝不能是一次性的报信。见完一面就瞧不见权贵了,等于还是没机会。怎么才能借此良机多多露脸?李河,李河…”
“屯长,屯长…”
“有了!姐夫!!”
思虑片刻,吕蒙眉头舒展、轻快道:“就让这李河带兵乔装成平民,汇入暴民队伍中!姐夫与我前往高邑城将情况禀告张军帅,除此之外,再言语我们安排了内应在贼寇中!”
“如此,张军帅定会重视我们!起码,在此次镇压反贼中,我们位置很重要!”
“至于怎么亮出真本事是后话,我们现在的目标…就是被上位者注意到!”
“啊?这…”
邓当明显没有小舅子吕蒙思维活跃,一时间完全给惊呆了。他神情恍惚、喃喃:
“可,可一个屯人太少了吧?”
“即便哨卫屯是扩编的,人数比一般的屯要多一倍,但这也才区区两百人啊!”
“足够了!两百人足够了!!”
吕蒙攥紧双拳,铿锵有力道:“打入敌团的内应,看中的从来不是人数多少!别说两百人,就是两个人策应,只要时机到位,亦能打开坚城之门!运用的好,还能分散开来…”
“姐夫你想想,这两百人放正面战场,连浪花都掀不起一个!但放在敌群内部,就是两百张嘴!这些愚民组成的贼寇意志本就不坚定,稍被撺掇可能就会溃散!就会崩溃!”
“此刻暴民刚起,正是埋入暗子的绝机!姐夫快随我前去城门找那李河!”
“他就是我们翻身的关键!”
“是我们的东风啊!!”
抑扬顿挫的吕蒙神采奕奕,攥紧的双拳硕大有力。其强硬的语音带着不可置疑,就正似那不太合身、勉强蔽体的粗糙麻衣,无法束缚野望的心。有的人就是这般,年虽少…
志向高。
袋无分钱,折不断笔直的腰。
邓当愣了,旋即猛然点头。
关爱从不是以枷锁的形势显现,为了所谓安稳剪去雏鹰的翅膀,不是爱护。
吕蒙这种人,注定是不平凡的。
前辈不该阻挡后辈的路,哪怕这条道千难万险。或许龙潭虎穴后面就是耀彻天际的曙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乎?后辈自有后辈福。
为他祈愿,助他。
足矣。
……
“砰”
幽州,蓟城。
内城之中,一处华贵的庭院宽敞地大。
此刻酉时傍晚,灼日刚刚下山。
不知是什么原故,这个时分的金乌一点都不金。它红,就是一大团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