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义让他猜一猜在越邑下辖的丰县有何发现,容宣随口说了句“丰县山多地少,人却是不少,也不知都从事甚营生”。说着,他好像有些明白了,看向明义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惊诧,对方则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当真?”容宣追问了一句。私心而论他并不相信,但又觉得理所应当。
“我亲眼所见!”明义自袖中摸出一块小石子放在案上,推到容宣面前。
那石子表面棱角参差,颜色赤金糅杂,容宣拿在手中打量了一番,不禁有些感叹,“其竟如此大胆!”
“那里逃出一人,出逃时顺手捡了几块成色差的准备脱手卖出去换钱买药,结果被人发现是黑金矿石。我从他身上顺了一块,夜里跟着抓他回去的监工上了山。”明义伸手比个四根手指,低声道,“少说也得有这个年数了。”
姜妲继位至今也不过勉强四载。
“越邑乃是权越君的封地,有黑金矿他不可能不知,更不可能有人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随意开采。”容宣将黑金矿石收起来,问明义此事可曾向姜妲汇报过没有。
明义嘬了一大口肉汤,将整块烤饼食尽方回了个“未”,回得一脸轻松,毫无畏惧。
容宣见他这般忽然失笑,笑他嚣张,“擅自开采黑金矿”这般大事竟也敢瞒着姜妲,“此事你越过大王先同我说了,若被人知晓,你我都得扣上个隐瞒不报和僭越的罪名,你一向谨小慎微,如今怎地跟变了个人似的?”
“你莫同我说这些,若有一日权越君取而代之,我倒是喜闻乐见。”
容宣心里一动,笑着回说,“以东原贵族秉性势力来看,你心之所想恐怕很难成功,也许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亦未可知。”
明义抬头看了他一眼,复缄默低头,手中木箸一下一下地戳着炙肉,在肉块上戳出一个一个小窟窿。他忽悠悠说道,“纵使九州一统亦无妨,做个庶民无甚不好,哪怕明日你容宣起兵夺位我亦无拦阻劝诫之心……”
“停!”容宣赶紧打断他的狂言妄语,“这种话你竟也敢说,仗着我这儿有先生坐镇无人胆敢窥听真真是越来越放纵了!谋逆之举岂敢随意说出口,你不惜命可别连带着我,我惜命得很!大王与宗室之间的事到底与咱们无关。”
“容宣!我觉得你变了!”
“你这话又从何说起?东原本就是大王的东原,一切自有大王决断,你我二人是为人臣,岂有置喙之理。”
明义突然摔下木箸,一脸烦躁的模样。
“你变得越来越像那些碌碌彘犬之徒!你少年时狂妄敢言的血性去哪儿了?依我看你也辞官隐退算了,回万儒总院教书去罢!这伊邑待得实在无甚意思!”
他抬脚欲踹盛汤的小鼎,然一想此处是相舍而非自家,又默默地将脚收了回来。
“我来此地本为皇考未竟之志,岂料官场如此污秽!昔于帘窥壁听下殚精竭虑,今又承负冤罪污名。拜尘之人者众,尸位素餐者繁,碧血丹心反遭践踏!纵高居庙堂,然挚友皆作葭莩之亲,稍有不慎即招猜忌,行同犬彘之人却大嚼五谷牲珍,此绝非志士能容之事!”
明义情绪十分激动,其声之高惹来门外沉皎询问,容宣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他去睡觉。
“难道你甘心看着我等一腔心血付诸东流不成?自越邑坛主之事始,我已大失所望。你是她最为亲近之臣,不可能没有发现,她从未想过令东原于列侯当中脱颖而出,谈甚西出北上,谈甚逐鹿中原,自始至终只是她笼络人心的借口罢了,她一心为的只有生杀予夺的快感而已!”
眼看这人言辞越发激动,容宣深知此刻安抚顺从方为上计,同他讲理只怕会火上浇油,吵嚷得左邻右舍无人不知。遂紧跟其后附和了几句,对方的情绪果然肉眼可见地稳定了好些。
归根结底,明义需要的也不过是能有个可靠之人听他畅舒胸臆,发泄心中郁结罢了。可纵观伊邑,也只有共事多年的容宣能听一听。幸好还有容宣愿听他发疯,否则他真要憋死了!
“昔日太女门客千人,你我备尝辛苦、饱经世变行至今日,未有行差踏错之举,所图不过一用武之地,而今瓦釜雷鸣、黄钟毁弃,实非你我之过也。我辈自当敢言直谏,然宦海沉浮应审时度势,岂容你胡言乱语!今以自保为上,再图其他。”
容宣亲昵地捶了明义胸口一下,对方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却依旧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之意。尽管明义心里仍是不赞同,但又说不出不赞同的理由。眼下二人皆深陷泥沼,确实应当以保全自身为先,赢得姜妲信任看重,如此方可峰回路转。
“前些时候我进宫一趟得了一份名单,转机全然在此,却不啻剑走偏锋。”
容宣自案旁半人高的简牍堆中抽出一卷,并没有递给明义,而是随手放在了案上。
明义盯着那卷简牍直勾勾地看了许久,喃喃道,“齐要……好毒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