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步路长若漫漫征途,而咖啡小座那个本来就不算大的门,在沈颖看来,却愈发的小了,小到她怀疑自己戴着帽子会不会碰到头,甚至,人走进去之后,还能不能再挤出来。 加入地下组织之后,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并不少,因此,沈颖明白,自己这是真的紧张了。于是,她在门口站定,并不急于进去。 一方面,她想让自己静一静心,以最沉着冷静的情绪应对即将到来的挑战; 另一方面,她是在等待着吧台后面那个女人的反应,以便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如果莎拉波娃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么,她绝对不能走进咖啡小座里去。 上次曹顺冒着危险让安子通知她,说小泉山夫得到了她二哥沈子卫的档案,当时就是让金礼慧去辨认的。也就是说,这个金礼慧应该是知道有她沈颖这么个人存在的。那么,身上的伪装连莎拉波娃都骗不过去,那她这样子走进去,要对付的人,就不止一个莎拉波娃,还要加一个金礼慧。这种局面一旦形成,那就等于是大家直接摊牌了。 曹顺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实属不易,他就像是一把利刃插进了日军胸膛般的存在,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是沈颖此时已经决定要出手营救了,但是,但凡还有一丝希望,她还是要争取一下,哪怕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是值得的。 眼下,莎拉波娃与金礼慧的关系,是沈颖确认曹顺是否已经暴露的的关键。如果她们两个确实认识,并且一同设计前面自己跳进去了的那个坑,那曹顺十有捌九是暴露了。相反,如果她们两个根本不认识,那就意味着曹顺未必已经暴露。 本来,她是想在外面观察一番再作计较。然后,此时街上行人已经十分少,加上这段街面比较开阔,无论躲在哪里,都难以保证自己不被人注意。其次,咖啡小座临街的那扇窗并不是很大,站在能看到金礼慧和曹顺的角度,就看不到吧台那边的动静。同样,在能看得到莎拉波娃的位置,又看不到另外两个人。 因此,进入咖啡小座,是不得已的选择。 沈颖这么门口一站,莎拉波娃马上就看到了她,并冲她微微一笑。 “还好,她似乎没认出自己来。” 看到莎拉波娃没有半点波澜的脸色,沈颖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一点下来。 于是,她抬腿迈进了那道并不高的门槛。 看到有客人进来了,莎拉波娃从吧台后面站了起来,很公式化的说了一句:“小姐,请里面坐。” 沈颖微微点了一下点,也不开口,转身向里面的雅座走了过去。 这时候,面对吧台这边坐着的金礼慧抬了一下头。也许是沈颖颇有特色的装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眼睛就一直盯着她看。 沈颖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有人看她的样子,神情泰若的径直向最里面的座位走了过去。 等越过了金礼慧,她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了一下,看到金礼慧并没有回头看,就稍稍扭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坐在金礼慧对面的曹顺。 曹顺面色正常,精神饱满,衣着整齐,没有任何受过伤的样子。也是的,他在李十美那里睡够了,气色比在特勤机关还要好不少。 沈颖暗暗松了口气。 走到最后一排座位,沈颖坐了下来,看莎拉波娃已经跟着走了过来,就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给我看一下菜单。” “好的。” 莎拉波娃随手就将半张纸大小的菜单递了过去。 这家店的菜单,几个小时前她就看过了,也没几样可选择的。不过,她还是装作十分认真的样子看了一遍,然后说道:“给我来一杯拿铁,噢,再来一杯卡布奇诺。” 看莎拉波娃投来颇带疑问的目光,沈颖知道,她是因为自己一个人点了两杯咖啡的缘故。就笑了一下,解释道:“我还有一个朋友,马上就到,我先给她点上。” 做生意的人,自然希望客人多多下单,莎拉波娃倒是很会做生意,马上就顺着话说道:“小姐是要等朋友啊,那是不是再来一些坚果,以及甜圈之类的点心?” 今天生意不太好,加上傍晚时分那个“茉莉”出现之后,她还关门出去了一趟,回来也没有心思做生意,早先备好的点心,还剩下不少。眼看就要关门了,甜圈隔夜只能自己吃。眼前这位个子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的女子,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仅凭她这一身洋装,就感觉气场十足,显然是有个有钱的主,或者是有钱人愿意为她花钱的主。逮到这样的客户,不让她多下点单,真是太可惜了。所以,她恨不得沈颖把菜单上的坚果和点心点全了。 “也行,那就再来两碟坚果,两个甜圈。” 忙乎到现在,连晚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只是在裁缝店那边喝了两口水,沈颖的肚子早就学江边的蝈蝈叫了。反正这一顿是注定不用花钱的,好东西不吃白不吃。对莎拉波娃这样的非友是敌的人,她肯定是不会客套的。 “请稍等,马上给您送过来。” 莎拉波娃一听,高兴异常,连上海人很少带的“您”都出现了,可见她是在中国北方呆过不短时间的。 当她走到曹顺和金礼慧两人身边时,还故意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白了曹顺一眼。 这个年轻的中国男人,看起来个子高高帅气十足,身上的穿戴也十分阔气,其实是个抠门得不行的人。 刚才,她费尽口舌,想让他多点些坚果和点心,结果,他只给同来的中年女人要了一个甜圈,外加两杯咖啡,其余的一概不要。如果不是金礼慧嘴里冒出了几句日语,她肯定是要和这两人周旋一番,不卖出两碟坚果誓不罢休。 在这小店里,利润最高的,就是坚果,其次是甜圈,然后才是咖啡。而会买坚果的,基本上像曹顺和金礼慧这样的男女二人配,为了在女人面前不丢份子,男人是什么钱都愿意出的。像曹顺这样不要面子的男人,真的很少见。 莎拉波娃哪里知道,曹顺此时心里还想着在李十美花园里的那顿晚饭,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恶心,总觉得自己上了李十美和牛东升的什么当,哪有什么胃口吃东西?如果不是知道金礼慧为了把他从那个院子里接出来,直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他恐怕连甜圈都不会点。 现在,刚进来的这位披着面纱的神秘女子“超级大方”,将曹顺的抠门对比得更加明显,所以,莎拉波娃夸张的扭着腰肢,故意将手中的菜单摇得哗啦啦直响。 莎拉波娃的身材还真的是火爆,虽然三十多岁的人了,但细腰肥臀的,性感十足。这样的女人,在金礼慧眼里,绝对是个让男人垂涎三尺的尤物。因此,金礼慧以为,眼前这个女人,是在故意想吸引曹顺的注意,脸上就露出一丝笑意来。 等莎拉波娃稍稍走远一点,金礼慧就冲曹顺轻声笑道:“弟弟,你真的是太有女人缘了,这店里的洋人服务员都想勾引你呢。” 话意里满是调侃,居然没有半点醋意。 曹顺是自己的亲弟弟,有女人喜欢他,她这当姐姐的自然引以为傲。 然而,在曹顺听来,这一次和金礼慧见面后,她身上发生的改变,倒是让他颇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从坐上黄包车开始,曹顺一直就防着被“偷袭”。有几次,黄包车在黑暗的巷弄里行走,他更是防备得十分紧。出乎意料的是,一路上过来,金礼慧除了偶尔会抓住他的胳膊之外,并没有其他出格的动作。 “这骚女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曹顺有些纳闷。 金礼慧突然出现在李十美的院子里,用脚后脚想,都知道她肯定是别有意图。但是,曹顺左思右想,除了可能是她想让自己帮她拆伤口上的线之外,脑瓜子想破了,也没想出其它来。 不过,此时曹顺的注意力,并不在莎拉波娃身上,而是他觉得,刚才从身边走过去的那个穿西洋装的女人,她的背影似乎有些熟悉。或者说,是她身上的那股气味,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却又想不起她是谁来。 就在曹顺心里琢磨这女人是谁时,突然间,看到那个刚点完咖啡和点心的女人不经意似的撩了一下帽沿的披纱,露出大半张脸来。 “沈颖!” 曹顺倒不觉得沈颖此时出现在这里有多意外,因为他认为她肯定是一路跟踪金礼慧到这里来的。 顿时,心里一股暖意上来。 同时,他还有了一种庆幸感。 这份庆幸,倒不是因为沈颖关心自己,而是刚才听金礼慧说这咖啡店的漂亮女服务员想勾引自己,正想把花花公子的角色扮演到底,来几句带颜色的。要是他把那种话说出口了,沈颖必然会听到,那他在她的心目中,不知道会毁成什么样子。 有点感觉逃过一劫的曹顺,用一声叹息掩盖住自己前面的轻浮表情:“慧姐,别笑话我了,说真的,现在我在女人面前一点自信都没有。” “弟弟,你家里有那么漂亮的未婚妻,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诶,一言难尽。” 自从李媚在漕镇出现后,曹顺知道,他和阮玲之间注定很难维持之前的风平浪静,甚至,阮玲或许不得不离开他,所以,现在他是有意在金礼慧面前埋伏笔。 不过,隔着张桌子,还坐着个沈颖,他突然觉得,自己这话好像又是对沈颖说的似的,下意识就摇了一下头。 “哦,怎么,你和阮小姐闹矛盾了?” “有些事,虽说是家务事,不过我也不想瞒着慧姐你。本来,到上海之后,我和阮玲就要结婚的,但是,她家里来信了,她父亲说我们曹家已经没落,曹家配不上她们阮家了,门不当户不对,所以,正催着她回去呢。” “可是,我听说阮小姐家不是也遭了意外,才投奔你,和你一起到上海来的吗?怎么又突然冒出个父亲来呢?” 金礼慧果然对曹顺的事情了解不少。 曹顺猜她大概是听小泉山夫说的,因为当初从漕镇带阮玲到上海来,编的理由就是这样的。于是,他叹了口气:“那都是阮玲自己编的,我之前还真信了。前阵子她父亲写信来,说要派她表姐来接她回去,事情瞒不住了,她才告诉我,那些有的没的,都是她编的。真实情况是,她父亲得知我们曹家遭到不幸之后要悔婚,她才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找我的。” “哦,要这么说,阮小姐可是有情有义之人,她对你这么痴情,你还会说自己在女人面前没有自信?” 曹顺编的这故事,确实有些自相矛盾,直接让金礼慧抓了尾巴。 不过,他并不着急,只是轻声叹了口气:“可是,我这趟去漕镇之前,她的立场已经发生了变化。她说,我不过是日本人跟前的一条狗,她不想陪着我等除奸队上门来,因为她还年轻,还不想死。” “八嗄!” 金礼慧一时气恼,随口就来了一句日本人的国骂。 “日本人怎么了,现在上海是日本人的,以后整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她敢这么说,那是她想找死!” 曹顺没想到金礼慧的反应这么强烈,顿时后悔那么编排阮玲了。闹不好,真会出意外的。金礼慧是日本特工,这是铁定了的事,如果她要对阮玲出手,自己根本阻挡不了,也不敢阻挡。 “嗨,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她只是觉得有些害怕。慧姐,要是说句真心话,其实我也是一天到晚怕除奸队找上我。一开始阮玲不是这样的,极有可能是我平日里草木皆兵的反应,感染到了她的情绪。不管怎么说,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胆子终归不如男人。” “哦。” 听曹顺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金礼慧也不好说什么。再说了,这事也是这么个理,哪个汉奸不是一天到晚害怕除奸队找上门来的? “对了,慧姐,我和你说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今天我们几个还在说呢,与其整天害怕除奸队找上门来,不如主动出击,趁现在重庆那边还没得到李十美主任反水的消息--” 曹顺一说到李十美,金礼慧马上伸出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嘴。 其实,曹顺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不知道金礼慧会把他带到哪里去,如果不是回家,那他就没有机会将李十美叛变了的消息传送出去。现在正好沈颖意外出现了,他就借这个机会,将李十美叛变了的消息告诉给她。当然,他并不知道,李十美不过是个化名,即便是沈颖将这消息通过特定渠道转告重庆那边,也未必能够直接指向李士群。 不过,沈颖反应很敏锐,听了曹顺的话,马上就警觉了起来。显然,曹顺是在向她传送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 而且,他从曹顺的话里,也听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他与其说是被人软禁了,不如说眼下他正在和那个叛变了的李十美一起,谋划如何与重庆的除奸队对抗。 这个消息,对于沈颖来说,特别、特别、特别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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